已经,看不到星星了。
就只能看到半空中逐渐弱小的光亮,意识正随着风声来到更加深处的地方。
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吗?
就在几分钟前才刚刚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对自己的决议会产生怀疑也是理所当然。
但这真的不怪她。
“这就是……意外的应对法则吗?”
来不及思考没机会参照,更没有时间像往常一样在几个选项中择优一下。
临机应变真的好难,做出决断的时间少得可怜,她心想到底怎样才能在意外面前找到最为合适的解决方法。
“经验……”
这时世界为她熄灭了最后一点光亮。
这时空气突然变得好冷。
就在这时,身体随着冲击来到不一样的地方。
当空气的透明转移到液体的透明,大脑也像被关了禁闭一般瞬间分不清方向。
向下坠落的趋势得以缓和,被逼至恐慌边缘的精神得到安慰,一睁眼却看到仿佛被天敌突然袭击而惊慌逃窜的鱼群。
是银鳟,每一片鳞片闪闪发光从眼前闪过。
想要感慨一下生物的多姿,才发现嘴巴正傻傻地大开大合任由空气流失,这才赶紧闭上。
但为时已晚,喉咙最先啰嗦地发出抗议。
——不可以。
明知道这一点,但身体的应激反应还是执着地要求吸进四周那与空气十分相似的透明物质。本能不断吞食理智,头脑变得更不灵光,身体的气息回路被完全堵死——
这时梅莉亚也终于犯了错。
冰冷的地下水简直成了热开水,从嘴巴与鼻子直通入耳,烧灼气管、入侵肺腔,接着贯穿全身,所能做的就只有一连串地吐出气泡。
就这样,濒死的哀号被激流吞没,身体也被同样的势头冲向最深处。
据说人在死亡边缘会看到自己的生前经历。
于是她看到了自己。
正确地说,是以七岁的眼光看到了婴儿时期的自己。
看得出是在自家屋顶——希斯特利亚王城尖端的展望台,远处是金黄沙海,天空被蜂蜜与乳酪涂厚,黄昏正让一切失去原本的颜色。
还有——
“嘿咻。”
——金色身影站在平台边缘,调整一下怀里小孩的固定姿势。穿着是长裙,和平时相比没什么两样。
七岁的梅莉亚顿时热泪盈眶,但她觉得如果流露出任何情感波动一定会让这画面当场碎掉,于是赶忙驱走悲伤。
这时画面中出现了声音:
“看呐,梅莉亚!那个,叫做太阳喔!”
“大……大……”
小孩明显话还说不顺,只是发出任谁听了都会嫌弃麻烦的最原始声音,而这位女性却露出比那黄昏还要灿烂绚丽的美丽笑容。
“哇。”
婴儿软软的。
“哇、哇!梅莉亚真的好可爱喔!”
“咦、咦……?”
在一旁默默观望的梅莉亚只觉得这名女性好陌生——
被称作女人她还不够成熟,被称作少女她又缺失了那份天真。长相明明没有区别,但眉宇间显现出的内在看起来就是很不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婴儿用哭声宣告她不想为了成长之外的事情而浪费体力。
这时女性却乱了神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梅莉亚也终于明白了一切,她在书上读到过——
因为怀了小孩而肚子越来越大的妈妈总是第一个产生自觉,但说到底从来就没有天生的妈妈。世界不仅增添了新的生命,同时也诞生了一位从零开始的母亲。两人会一起犯错,之后又相互学习,小孩会逐渐变为大人,大人会得到那份世界上仅存一份的称谓。
“妈妈……”
——毫无经验。
就算是那个充满威严又时刻显露爱意的娅尔缇娜,她心想那个人在一开始也有着“不知道该怎样去做”的一面,然后又在犯错的经验中获得一切,就像眼前这样——
像是得到启迪一般解开胸衣。
小孩含住**不再哭泣,大人擦擦汗水露出微笑。
这场景在少女的梅莉亚看来有些刺痛,而婴儿的梅莉亚什么都不懂,但好像又什么都懂。
“妈~~~妈~~”
这时少女再也抵挡不住——
“妈妈!!!”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
梦。
消失了。
“妈……!噗啊!嘎哈!咳!咳……!”
从溺死边缘醒来又是另一种体验。
肺部啰嗦着索求空气,整个胸腔都咳成了风箱。铁锈味不断从喉咙扩散,最终汇聚在鼻子转化为粘稠的红色液体。泪水正在刺痛眼角,手脚凉得像冰块一样没有知觉,梅莉亚连咳了好一会儿,排出呼吸器官中的多余水分,这才有余力开始观察四周。
独处黑暗的少女第一眼就注意到篝火。
光能带来温暖,柴火的炸裂声响意味生机,梅莉亚想都不想便靠过去,被冰住的大脑也开始复苏了。
“这、这里是……”
干草盖在裸露的上身保持体温,下身只剩一条湿湿的内裤,公主自尊驱使她维护隐私,于是只靠转动头部的方式来改变视野。
视野很有限,却也完全足够——
以岩石为主色调遍布四周,头顶最远的地方站起身伸手就能碰到,只有火光背后才是通路无法确认。
——洞穴,很明显是被人救了,最宝贵的深紫色锄头就放在手边位置。
梅莉亚心想应当道谢,但这个样子真的会害羞到说不出口,好在周围似乎没人。
于是确定真的没人之后,梅莉亚决定站起身来看看这个地方。
“你刚刚快要溺死了喔。最好不要乱动。”
“咦!!!”
说话的声音来自火光背后。
当场面重回寂静,从篝火后方的黑暗中走出一位少年。少年的头发比那无尽的黑暗还要幽黑,皮肤比见过的任一样白色还要洁白,这黑与白的强烈对比仿佛成了一道光,比那燃烧的火红还要耀眼,四周原本灰白的岩石也因为少年的到来显出华丽与荧光。
“……”
梅莉亚连在心中说话都忘记了,只剩一股纯粹的感动,觉得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这股感动驱使着她——
“幸、幸会!你好漂亮!”
“虽然这样的开场白没什么不好,但总觉得不适时宜。”
“没关系!”
梅莉亚可不管这些。
她和将手伸向光亮的小孩一样兴奋,一边说着“没事没关系”一边又咳出水,然后为了防止水涌进气管而闭嘴,觉得没事之后又开始绽放热情。
而这名少年只是进一步走入火光范围,就在这时——
“咦、咦……”
——视线得以明朗的梅莉亚察觉到了视野中不协调的东西。
“那是什么?”
“是眼罩。”
“眼、眼罩……?”
很明显少年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发问,他拨开刘海,以习惯一般的动作描绘出一条皮制带子。
“用来保护视力。”
“可……这分明是剥夺了视力……”
“只是你一厢情愿这么认为。”
“哦……”
从少年的语气中察觉到不快,梅莉亚很识趣地闭了嘴,而这位少年也只是将这样的识相之举当成别人的一厢情愿——
“库尔提斯·海茵德尔。”
——他根本不在乎,径自开了口。
“我的名字。”
“我、我是……”
“请多指教咯。”
“咦、咦?”
少年自顾自地作出演说,流露出自我介绍的文字。
虽然这不容发问的语气有些恶趣味,但这仿佛事先准备好的话语在刚刚逃过一劫的少女听来比火光还要温暖,充满亲切的相识之意。
“请多指教咯。”
最后以微笑收尾,少年也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出来,接着再一次展露微笑。虽然是只靠嘴角与脸颊组成的普通笑容,这也足以让梅莉亚感动半天。
“请、请多指教!我叫做梅莉亚……”
梅莉亚也回应出满脸笑容,但随后便意识到对方看不到这些,不禁觉得有点难过。
“所以说你们地上的人就是这一点非常讨厌。”
“咦……”
“总是自以为是地揣测别人的心情还自己为是善解人意,其实根本什么也不懂。你好好看着。”
碎石木块散落在地,坏心眼地打算嘲笑所有被它们下绊的人,而少年的步伐却不为所动。
梅莉亚心想这根本不算什么,自己在森林中也能做到闭起眼睛走路不会被绊倒,这只需要足够的经验。
“这、这……”
但在下一秒她就意识到自己切切实实地犯了错。
只见少年在距离篝火刚好不被烫伤的位置停住,并绕过燃烧的木头,坐在距离梅莉亚大概一臂远的位置,因此随便一抬手便点在少女鼻尖处。
“看到了吗?”
梅莉亚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张大嘴巴咽下“小心火烛”几个字并不住点头。
“所以不要再用那种同情的眼光来可怜我,我什么都能看得到。”
同情?
等一下!
“你、你真的……什么都看得到?”
“要怎么证明都无所谓。”
“那你岂不是……什么都看到了……”
“嗯?”
“我岂不是、岂不是……”
少女想起了自己此时在干草下面的样子。
“呜哇——!我岂不是被你看了个光光啊喂!!!”
“还真是错得一塌糊涂呢,你。”
“咦、咦?!”
“首先……”
少年竖起象征开端的食指。
“我说了谎。我并不是真的可以看到,而是可以感知。”
“感、感知……?”
“感知周围的温差变化判断危险,感知身边的空气流动判断方位,感知声音、感知气味。”
“听起来真的好复杂……”
当然少年也完全没有详细说明的意思。
“其次,基于以上我对环境的认知方式,在我将你从水里拖上来之前,在我听到你的声音之前,我无法确定你的年龄及性别,因此就算是脱光你的衣服,也不是出于某种特殊目的而产生的不轨行为。”
“呃、呃……”
“最后……”
收手作为终结——
“只有成熟丰满的女性才有被人欣赏的资本,以女性自居而害羞,你真的很不够格。”
“说来说去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作一名异性看待!而且为什么看起来和我同样年龄的你会说出这样的大人说辞啊喂!!!”
“可不要把我和你看做是同等的存在。”
“咦、咦?”
少年无视梅莉亚的抱怨,依旧用充满自我的态度否定一切。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有着远超这副外在表象的内在知识。”
“难、难道说……”
“这一点你最好牢记于心,以免做出更加幼稚的发言。”
“你、你难道是……”
她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似曾相识的说法。
于是借着火光梅莉亚又仔细看了少年的脸。
皮肤白得简直可怕,颧骨突出得说是皮包骨也不为过,她又误判了人的健康状态,再加上那个令人需要深度思考才能充分理解的发言与那完全不相称的小孩外表。
答案显而易见——
“死者……”
“你才看出来呀,迟钝的小姑娘?”
学识渊博的学者继续用恶劣的话语鄙视刚刚接触世界七年的小孩,但梅莉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死者。
——是践行一名死者猎人后代的工作的时候了。
梅莉亚握紧锄头,用两只手将锄头展开成一把紫色的剑,接着高举过头顶。
她做这一切时用了最小的动作幅度,确保仅凭感知了解一切的少年一定无法察觉到自己的动向。
接着就这样急剧挥下,剑刃刺破空气,被发现也来不及做出应对措施,至少梅莉亚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
“所以你要不要到我的村子去看一看?”
“咦?!!!村子……”
剑被停住了,凭借的是小孩自身的意志。
“你是说,村子……”
“很奇怪么?我不可能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就像你在上面也一定会有家人。”
“家人……”
梅莉亚这时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初衷。
“对、对了!你在救到我之前,有没有救到一位女性?她有着金色的长发,大概二十七岁……不!说不定看起来她只有十七岁!她是我的妈妈,她从上面掉下来了,她穿着白色的风衣……”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停下。”
“咦、咦……!”
“你该不会以为在地下水脉随随便便就能遇到一个像你一样的活人吧?”
“这、这……”
“所以来我的村子吧。你的妈妈如果活着,就会飘到哪里;如果死了,她也只能出现在那里。”
梅莉亚能猜出八成人会选择哪个可能性,但她没办法接受这些,她真的不敢想象答案背后预示出的可怕事实。嘴角不受控制在抽动,她心想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在这个情况下哭得难看也一定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就在泪水即将夺眶而出的时候——
“当然,我不认为你妈妈会死。”
“咦、咦?!”
——她听到了自苏醒以来最能振奋人心的说法。
“想想也就知道了吧?你这样还在发育的小孩都能凭借运气毫发无伤,比你多经历二十年的大人更没可能活不成。难道没人教过你经验与运气哪个更可靠?也难怪,看你这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个有经验的家伙。”
这一连串不满只是陈述事实,可能没什么恶意,但在刚刚由于经验不足而犯下过错的梅莉亚听来简直是最犀利不过的总结性批判。
她改变了想法——
忍住不让自己在刚认识的人面前哭得很丢脸,把各种刺痛只往肚子里咽。
她心想人越多的地方情报就越多,无论消息是好是坏,她已经在心里计划了多种方案。
当然还有更为重要的善后处理要做——死者猎人的义务。
于是这股心情驱使着她站起身,干草滑落、只穿一条内裤她也毫不避讳。
“请你,带我去。现在就走!”
“我能明白你的用意。”
少年同意了。
“穿好衣服,我们现在就出发。”
少年开始做出准备离开的断后工作,梅莉亚则用了有记忆以来最草率到极点的方式穿好衣服。
头顶是低矮的灰色岩石,她用穿透性的目光仿佛看到背后的伟岸天空,接着用充满信心的目光盯住此地唯一的出路。
——要寻求的东西一定就在这黑暗背后!
梅莉亚就用这样的心情踏出崭新旅程的第一步。
虽然……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