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品尝过那种冰冷的空气，就连心都仿佛要冻结起来了。不再找一点温暖的话、不去寻找一些暖意的话……】
……
空中。
“师傅，人家请我们去做客诶，为什么不让我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之前说去云鲸一族做客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云鲸一族生性温和，不喜伤人，所以无碍。”
“徐大叔他们人也很好呀，御墨山的人肯定不坏的。”
“你霞姨对你好不好？”
速度稍稍放缓，程善若似乎是想找一处合适说话的地方好好回应一下苏文的问题。
她最终停在一处海岛上，寻了一处干净地方，放下两只蒲团，让苏文坐下，难得耐心地对苏文说教道：“还有你宿雨师叔他们，人好不好？”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在说御墨山吗？”
苏文摸不着头脑，话题跳得是不是有点远？程善若继续问苏文道：“再想想，刚去登云门的时候，那些弟子们对你挺好的吧？”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跟自己换碎银子的小姐姐，虽然不知道“邱橘”这个名字，但是苏文还是记住了这个……按辈分来说，是师妹？按年龄说是师姐啦。
苏文点点头，想到邱橘就想到了后来的那个坏蛋，啊，一想起来就好生气、好想打人！程善若却道：“登云门作为正道第一仙门，入门测试是要考核品性的，所以那里的弟子品性绝对过关。”
“怎么会！那个无缘无故打我的坏人就……”苏文顿时反驳道，却被程善若打断。
“他既然是登云门弟子，品性必然过关。”
“可是！”
“……”
程善若看着抓耳挠腮，想着如何反驳自己的苏文，静静地等待着下文。可是苏文憋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像样的理由出来。
“可是……他无缘无故打人！”
“他品性不坏。”
“他就是坏人！”
“登云门是为师曾经的师门，你也看到为师和你那些师叔的关系了。为师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登云门里没有坏人。”
“反、反正他不是个好人！”
“你可知登云门的品性考核最终是如何评定的？”
“……不知道。”
不是在说御墨山的事情吗？御、墨、山！苏文才不关心登云门的考核呢。
“评定规则有很多，总结出来不过‘底线’二字；那条底线由你师叔们亲自制定，能坚守那底线的人若是放在外面，完全担得起‘好人’的名字。”
“……”
野蛮生长的杂草带着执拗，顺着蒲团的缝隙将草尖刺在苏文的皮肤上，尽管隔着一层衣服，仍然让皮肤很不舒服。苏文挪挪身子，拉了一下蒲团，将杂草压下去。
冬季的海风凉飕飕的，从岸边吹来，灌进每一处空洞里，包括苏文鼓起的衣袖、裤管。苏文捏住袖口，盘腿坐好。心里有些许烦躁不安，还有犹豫。
要不要听师傅继续说呢，这个样子的师傅好不习惯。啊，毕竟是那个活泼的“钟姐姐”，说不定是在演戏来耍我呢！
太吓人了！
让原来的师傅出来说话好不好？
“但还是出现了那个打你的弟子，哪怕是在如今的登云门。就因为你是魔修。”
“……”
“那，御墨山呢？”
那御墨山呢？苏文强撑着苍白的话语道：“可是我又不是坏人，我也没做过坏事……”
“对。”
“……徐大叔他们是好人呀……”
“对。”
“我不是坏人！”
苏文有些恼羞成怒大声重复道，看向程善若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蓄满了泪水。但是程善若的眼眸稍显灰暗，她垂下眼帘回答道；
“……对。”
“……”
海风不断夺走苏文身上的温度，他皮肤紧缩，仿佛感到了透心的凉意。此时此刻，眼前的、低眉垂目的、那个人，究竟是“钟姐姐”还是“程善若”呢？
今天不能去御墨山，先前曾逃离登云门，更早先的时候，崇青镇上的叔叔婶婶们谈及魔修便是嫌恶和厌弃，那自己要是暴露了怎么办？
阿爹和阿娘会不会不要自己了？
思绪飘回曾经小钟山上的一个早晨，自己站在水井边上，冰凉的井水从脸颊上滴落下来，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那时，心跳似乎很短，呼吸声离自己很近，时间很长，空间很远，喉咙似乎忘记了如何发声，只能一个人呆呆地站着。
那时，遗世独立的感觉让人孤独又彷徨，好像一条背叛了岸的船。
那时，便是轰然大火也无法将心中的蓝洞烧暖。
冰凉的泪水从脸颊上滴落下来，在杂草弹性的身躯上摔碎成看不真切的水花。苏文不甘心地嗫嚅道：
“我不是坏人呀……”
“你是魔修。”
“……呜、呜呜——”
程善若的语气很严肃也很认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感，完全是在陈述事实。海风变了方向，在某些石头的缝隙里吹出呜呜的呼啸声，伴随着海浪的侵蚀，时不时地被堵上嘴，又不断继续着那间歇性的魔音。
苏文被爹娘揍哭过，被万丈高空吓哭过，被不认识的弟子打哭过，也曾因为被程善若的小欺负委屈地掉过眼泪。
但只有这次，只有这次，那种苍白的无力、那种蛮不讲理的委屈、那种被整个世界所遗弃的彷徨，再怎么哭也无法宣泄完心中的难过与悲伤，所以喉咙愈发哽咽，所以哭声愈发心碎。
仿佛未来被涂上了浓重的阴影，自此就像迈入了没有云鲸的中立之地，只能始终镜中看花、水中看月。
程善若目露一丝心疼，稍稍有些不安。随后脑海里有声音在响：“你不该这么早就告诉徒儿的。”
“早一点知道也好，至少现在还有我陪着。”
“……你又能陪多久？”
“到时候你就已经知道怎么陪着徒儿了，我们本就是一个人。”
程善若温和地拉过苏文，把苏文搂在怀里，就如同在登云门的时候一样。
熟悉的安心感……
苏文随之紧紧抓住程善若背后的衣服，同时鲜明地感受到了程善若身上那种落寞。
没有戴眼镜，是“钟姐姐”。但是此刻，那股自然而然安流露出的落寞才让苏文才真正感受到，原来“钟姐姐”和师傅真的是同一个人。
师傅曾经流露出的落寞和悲伤，和自己此刻的心情是一样的吗？
程善若在心里道：“抱抱他就好。”
“嗯。”
“徒儿，”程善若抱着苏文，靠在苏文的脑袋上轻声说道：“对不起。”既然会说对不起，为什么当初还要这么做呢？
徒儿刚刚明白“魔修”二字带来的意义，便已经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自己那会儿，未尝不是忍受不了那种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孤寂感，才轻易动了收徒的心思的吧。
修炼至合体期用了多少年已经记不清了，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
苏文能听出程善若的愧疚，也能体会到其中的不安。那种落寞的感觉尤为强烈，仿佛只要苏文一生气、说出一句“你走开”，便会将其冻结成冰块。
“师傅你会不要我吗？”
譬如那次闭关，被丢下、被遗忘、被忽视；苏文能够理解程善若的落寞，却也下意识地拒绝成为轻易便会被丢弃的东西。
“不会。”
程善若用最简洁有力的话语保证道，苏文手上稍稍加了几分力气，简单答道：“哦。”
吸吸鼻子，从这一刻开始，或者说从三个月之前开始，自己就只能和名为“程善若”的师傅互相陪伴在世上了。
呼吸声、心跳声，都不那么孤单了。
……
“不哭了？”
良久后，肩头的呜咽声逐渐平复下去，只是偶尔还有鼻涕吸回去的声音。程善若拍着苏文的背，问道：“晚上吃什么？”
“……”
“是不是在怪为师？”
“……不知道。”
“为师不会丢下自家徒弟的，放心吧。”
“……师傅，我想回家。”
“也是，这时候该想爹娘了。”
“我想回小钟山。”
程善若的动作稍稍停顿，然后反手温柔地抚摸着苏文的头，问道：“是吗，那也不去看火山了？”
苏文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行，我们回家。”
悄无声息的，程善若身上的境界气息逐渐圆融起来。很慢，但是已经走出了初入合体期时的生涩感。松开苏文，程善若拾起地上的蒲团，拍打干净之后收好。
向苏文伸手道：“走吧。”
苏文用力抓住程善若的左手，生怕她丢下自己跑掉一样，毕竟这里的大海实在太大了。先前坐过的地方，杂草终于抬起了腰，于寒风中互相摩挲着微不可查的热量。
“师傅，下次不要坐在杂草上了，扎人。”
“但是那里最干净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