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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生日快乐……”爬上铁锈的楼梯,看不见的黑暗吞噬脚下的台阶。
“祝你生日快乐……”穿过狭隘的走廊,背后似乎有什么目光。
“祝你生日快乐……”空无一人的房间,角落的水槽里,鲜红的血液流入下水道。
“祝你生日快乐……”脏污的砧板上,躺着一把湿漉漉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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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区的早晨总是很早,熹微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一株绿萝的叶子上。窗外不远处,垃圾清运车发出“嘟——嘟——”的警告声,随后将车内的垃圾倾倒了出来。米色毛线帽上的一团绒球在垃圾堆间晃来晃去,“咣当”一个空易拉罐被扔进快塞满的网袋中。
戴着毛线帽的女孩拖着网袋来到了废品回收站,回收站里充斥着机械运作的声音。脑满肥肠的管理员瘫坐在椅子上,他粗短的手指正翻动着一期充斥美艳胴体的杂志。他瞥了一眼女孩,又扫了一眼网袋里满满的垃圾,从满口的黄牙中挤出一句:“半口干粮。”说完从杂乱的桌上随便掏出一块吃剩的压缩干粮,扔给女孩。女孩接过报酬,倒出了废品,留下了一句谢谢。
拖着空网袋的女孩经过了一个破旧的小报亭,老板大婶正在慢悠悠地升开锈迹斑斑的卷帘门,稀薄的冷空气让大婶时不时跺脚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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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小的身影转进了一个小巷子,来到一栋外廊式的铁皮楼前。
12区也是一个高低错落的城市,铁皮楼后面的地面断崖式地落了下去,形成了一个约10层楼高的落差。只不过下面的房屋都很高,形成了视觉上的错觉,所以几乎察觉不到有这么一个落差
铁皮楼只有两层,污渍爬满了墙面,狭窄的走廊上晒满了横七竖八的外衣和内衣,窗外的衣物遮蔽了楼宇间仅存的微光,把窗内的人困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
毛线帽踏上锈迹斑斑的外设楼梯,每一步都咯吱咯吱作响,二楼除却一排摇摇欲坠的铁栏杆之外,和一楼别无二致。女孩的家门口没有层层叠叠的衣服,她更喜欢明亮的屋子。她推开破烂的门,回到了清冷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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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面积在15平方米的房间,破败又拥挤。大门迎着北面,门后的挂钩上已经挂了好几只网袋,还挂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北面的墙上,一扇装着毛玻璃的窗户和大门相依为伴,窗户下面整齐地堆了很多捡回来的书籍,有些是完整的;有些是零碎的几页;甚至有些都已经成了碎片,但被用胶带粘合了起来,她很喜欢读这些文字。其中她最喜欢的是一本晦涩难懂的书,名叫……因为封面缺失,她不知道这本书叫什么,她只知道书中的主角叫“默尔索”。
西面是厨房,但是灶台根本用不了,而且她也不会做饭。房间里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板凳,这两个家具让本就不宽敞的房间雪上加霜,走路都很不方便,因此它们被推到了东边,这样就空出了西边一条过道。虽然顶住了衣柜的门,衣柜没法用了,不过好在她根本没有可以换的衣服,衣柜也就荒置了。
南面还有一扇窗户,窗户下面是一张床,床上铺满了各种破棉被和破布,这是她从各种垃圾堆里搜刮回来的,为了让自己不要总是在夜里被冻醒。
女孩踏入房间,她让网袋回到“兄弟姐妹”之间,她并没有脱下帽子,因为即使是在屋内,也还是刺骨的寒冷。
她把一杯水放进捡来的、快报废的微波炉里加热,她曾经有过一个热水壶,但是正如微波炉未来的宿命一样,报废了。她没有钱买新的,也始终没有捡到一个能用的热水壶。
女孩没有想过12区是怎么做到免费电力的,也不知道供应机制是怎么样的,她只知道自己每天只能用5分钟的电。
她看着微波炉内的灯光,叹了口气。
窗台上的一抹绿色溜进她的眼中,她抬头看了看那株绿萝,不自觉地展露了笑脸。绿萝生命力很顽强,遇水即活。她很喜欢这株绿萝,每天都会小心翼翼地为其喷水,逐一擦拭每一片绿叶。但是女孩不知道这株植物是什么,她就给它取名:青叶。
“青叶,早上好啊。”她趴在窗台上,掏出那半块压缩干粮啃起来,热水让干粮不那么难以下咽了。
“这里一直冷死人,但是却从来不下雪,真是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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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出门拾荒,又路过那间小报亭,小报亭已经完全开张了,她驻足于此,没有钱买报纸,所以她每次只偷偷看头版。
又有人被杀了,骇人听闻的巨大标题赫然在目:
灭门惨案!!一家三口被杀死家中!
昨日,也就是12月2日(周二)凌晨1点20分左右,第12区48952街道发生一起灭门惨案,一家三口被杀死家中,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现场触目惊心,就连从业最久的警员看了之后都忍不住呕吐。警方从案发现场调查出,凶手的身高在170厘米上下,用的凶器应该是尖头六寸长的菜刀……受害者一家与人为善,未听说有私仇。目前,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中,希望广大知情市民提供线索。
第12区是一个昏暗迷乱的世界,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黄色,空气永远是苦凄凄的寒冷,街头巷角永远是赃污狼藉。垃圾挤满了这座城市的天空,数不清的人就在这垃圾的夹缝之中沉沦。这里孕育痛苦、这里诞生绝望,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罪恶。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变好的……她这么想着,愁眉苦脸地离开了报亭。
突然,老板大婶叫住了她:“小姑娘,我看你常常来,你叫什么名字?”
……
对啊,我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从有记忆开始,没有人问过她的名字,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活着。
她瞥见报纸上的另一则报道:“12名邪教徒纵火自焚,宣称要逃离黄泉,奔赴天堂。”下面还有一排小小的不知道是谁手写的字:“上帝之爱,未曾弃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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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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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第12区的,她就是一睁眼,就躺在了那间15平米破屋的床上,仿佛程序设定好了般,她就知道自己应该起身、出门、拾荒。她不知道那株绿萝是从何而来,她只知道从自己有记忆时起,绿萝就已经被放在窗台之上了。
而此时,“青叶”也静静地坐在窗台上,陪伴着黄泉入眠。
12区的夜晚很黑很黑,让人喘不上气的黑,想活命的人都绝对不会在危机四伏的夜里外出。这里的地面没有路灯,而天上也不会有交辉的星月,毕竟就连日光都无法穿透城市上空的阴霾。房屋拥挤在一起沉酣,街头巷角的垃圾代替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苍蝇振翅的嗡嗡声不绝于耳,12区除了人和昆虫,再也没有其他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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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睡在一间漂亮干净的房子里。她从松软温暖的床上坐起来,不过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她习惯性地透过窗户眺望远方,梦中的夜空不是纯黑色的,漫天的繁星洒在一片无垠的深蓝里,一条乳白色的亮带横跨天空,一直伸向远处,仿佛没有尽头。
12区的女孩沉湎于这从未见过的迷人夜色,她想留住这景色,所以瞪大了眼睛使劲看,想要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她就这么看着,直到夜色渐渐退去。
黄泉意识到该出门拾荒了,便转身下床。这时她才发现这是一间陌生的房子,她好奇地探索房间。房间里的家具寥寥无几,一张圆桌、一把椅子、身后的床,还有右手边的床头柜。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黄泉好奇地靠近了相框。
好像是一张合影……
她伸手拿起相框。
是一家三口的合影……
她端详起相片。
是灭门惨案中的一家三口。
和报纸上的照片一模一样。
相框脱离了震悚的手,巨大的碎裂声响彻空荡的房间、和黄泉空白的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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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把黄泉拉回现实,她像弩机上的箭一样从硬邦邦的床上弹起来。
梦是欲望的满足。所以它赐了我那间房子和那片天空。
梦是现实的映射。所以我梦见了在报纸上捡到的受害者一家。
对,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才会梦见这些东西,没什么奇怪的,没什么可怕的。她这么想着,看了看窗边的青叶,平复了心情。
“青叶,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一片特别美的夜空!那里有一条白色的长河流淌在天上。那里有好多星星,那里……哎,真是的,用嘴巴跟你讲不清了。”她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去。
“只可惜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我都没办法拍下来。”
她拍打了几下脸蛋。
“不过!今天也有很多宝藏在垃圾中等着我呢。说不定就能捡到什么能照相的东西。到时候,我第一个给青叶你拍照。”说完冲着绿萝温柔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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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的垃圾清运车发出“嘟——嘟——”的警告声,戴着毛线帽的黑发女孩正在好整以暇地翻找有用的垃圾。腐烂的垃圾臭气熏天,但是黄泉不为所动,她好像一点都闻不到,或许是麻木了吧。
那个怪异的梦这两天仍然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些场景太清晰真实了,那迷人的夜色,那空荡的房间,那一家三口的照片……
而且更怪的是,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后,废品回收站的肥胖管理员就失踪了,没人在乎那个胖子的去向,回收站也就那么无人问津的荒置了。只是,现在黄泉得走好远去另一个废品回收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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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巨大的声音在耳边炸起,吓得黄泉一个激灵,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了下来,正好砸在黄泉身后的垃圾堆上。
黄泉漫不经意地回头查看,她以为又是从房屋中扔出来的垃圾。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那是一个人。
一个瘦骨嶙峋的人从垃圾上滚了下来,他蓬头垢面,一头苍蝇环绕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衣衫褴褛、衣不蔽体,两条裤筒短了一大截,露出冻得发紫的小腿,脚上登着一双破草鞋,脚趾已经严重冻伤。
那个人开始对着空气抓狂,用疯疯癫癫的语气说着一些东西。大概是自己又没自杀成功什么的。
突然,疯子发现了一直在盯着自己的女孩。那死气沉沉的眼睛透过发丝,幽怨地看向了女孩。
“你看什么?呵呵呵……笑话我是吗!”他疯狗一样冲过来抓住了女孩的肩膀。
“我没有……”黄泉感到自己惹了麻烦,努力地试图挣脱。
对方抓得更使劲了,“没关系,我也想笑话我自己,连自杀都失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跟我一起笑!”一张脏污的脸压了过来,把阳光全都遮住,这张脸有着严重的黑眼圈,黯淡无光的眼睛像黑洞一样死死盯着黄泉,杂乱打结的长发落到黄泉的脸上,甚至能听见他头上苍蝇的嗡嗡声。黄泉害怕地舌头打颤,不知所措地盯着他。
“笑啊!”
“……”
“……你为什么不笑?是瞧不起我吗?”他脸上的表情扭曲,“你快笑啊!!”唾沫星子溅了女孩一脸。
“唔啊!”疯子发出惨叫。
逼急了的黄泉一个膝盖顶上他的要害,把他撞倒之后,拔腿就跑。而身后的疯子却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是一个废物!呜呜呜呜……那群人丢下我自己先走了。但是我死也不要死在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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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哭喊声渐渐远去,但还没跑出垃圾堆,黄泉就被一个男子拦了下来。那个人鼻梁上架着眼镜,身上穿着白色长褂,这令黄泉感到很诧异,她从没有在12区看到过白净的东西,这里的风沙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让好不容易洗干净的衣服染上尘土。男子面带和善的微笑,但是这笑容却让人感觉冷飕飕的。
“小朋友,你为什么要攻击我教的信徒。”
“让我走。”黄泉试图逃走,却被一把拉了回来。
“你打了我的同伴,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白衣人笑着说。
“你想干什么?”
“加入我们吧,脱离这个苦海。”
“我才不要!“
“上帝抛弃了这个地方,这里永无天日,没有希望,没有出路。
恐怖的邪教徒。”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疯癫的流浪汉。”他用手掌指向远处趴在地上哭的人。
“可怜的拾荒者。”他的手移到了黄泉的面前。
“我们都没有未来。”白衣人欣慰地看着女孩。
黄泉扇开了他的手:“我只想好好活着。”
对方噗嗤地笑了“你居然还对这里存有可笑的希望。在这个12区,你和爬行苟活的牲畜有什么区别?
我亲爱的孩子,请不要误会我,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你在这可悲的世上受苦。”
“那你又为什么还留在这可悲的世上?”
“我是来找那个可怜的流浪汉的,我的使命就是引导这些迷途的小羔羊回归征途。我的眼前就有一只。”
“死了之后又能去哪呢?能比这里好吗?”黄泉神态凝重地看着他。
“会去天堂啊,那是一个灵魂永远归宿的幸福的地方。”男子摸了摸黄泉戴着帽子的头。
“这么说……你不是也对这个上帝许诺的天堂抱有可笑的希望吗?
上帝之爱,未曾弃你。”黄泉用嘲弄似的声音,复核道。
突如其来的反驳让白衣男子当头一棒,懵在了原地。黄泉抓住机会,一溜烟跑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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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几乎不怎么做梦,然而这天晚上,她不仅做梦了,而且那个熟悉的房间又出现在了她的梦里。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她被绑在了床上。
黄泉在床上动弹不得,粗重的绳子像强有力的臂膀把她死死按在床上,而且她甚至很难操控自己的身体。徒劳地挣扎了一会后,她放弃了。
她看向窗外的星河,一如既往的耀眼夺目,她把头扭向右边,床头柜上的相框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药瓶和药盒。虽然离的很近,但是无论黄泉怎么努力,都看不清药物包装上的文字。
房门旁边的窗户上突然掠过了一道黑色的人影,有人过来了。黄泉紧张地闭上双眼、假装睡眠。“咯吱咯吱”门把手被缓缓地转动,“吱——”门被推开了……
“嗒、嗒、嗒……”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步一步靠近床上的女孩。
黄泉听见那个人在操作着什么东西,而且俯身贴近了自己。女孩猛地睁眼!
一张瘦削的脸冲撞进视线里。蓬乱的长发,严重的黑眼圈,死气沉沉的眼睛,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白天遇到的疯子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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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被活活吓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个梦。
她看着窗边的青叶,自言自语道:“青叶,我又梦到了上次的房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像往常一样,路过小报亭的时候,黄泉惯例看了一眼头版头条。老板大婶突然叫住了她:“哎,小姑娘,你昨天那么晚去什么地方的啊?”
“什……什么意思?”
“俺就睡在报亭里,昨天晚上醒来,看见你一个人经过了这里,不知道要去哪里。俺喊你,你还不理俺。这里晚上可危险的咧,你一个女孩子家的不要到处乱跑。”
“我没有出门啊,我在家里睡觉。大婶你看错人了吧?”
“不可能,看得真真的。戴着一个毛线帽,黑色的头发……就是你。你经常来这里白看报纸,俺不会认错的。”
“但是……我真的没有出门啊。”
“怎么会这样,难不成你有梦游症。说来也是,看你走路踉踉跄跄的,感觉没睡醒似的。”
“我……好的,谢谢你。”黄泉恍惚地走开了。
“等一下,你什么时候买一次报纸啊,喂,喂……”大婶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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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的垃圾清运车发出“嘟——嘟——”的警告声,,戴着毛线帽的黑发女孩正在心事重重地翻找有用的垃圾。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梦游,这太恐怖了,而且我还会跑到房子外面去,这太危险了,万一我在梦游的时候死了怎么办啊!不行,不行,得去治一治。
可是……我没有钱啊。至今为止攒下的钱,就只有这么多。女孩翻出口袋里的寥寥无几的铜币,这些是她为了给自己买生日礼物所攒下的。
算了,先去试试看吧。总不能还没活到生日那天就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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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区没有医院,只能去私人诊所里找医生看病,而衣衫褴褛的黄泉是踏入不了那些医生的诊室的,不是被呵斥在门外,就是被驱逐出去。在处处破败的12区,那些诊所并不比黄泉的行头漂亮到哪去,只是他们一眼就看出黄泉没有钱付诊费。
黄泉不死心,来到了最后一家小诊所。这里没有人来轰走她,甚至可以说连管理的人都没有,病人都自觉地在走廊上排好队坐着,上一个出来了,下一个就进入诊室。这家小诊所虽然很破烂,但是却一尘不染。这里的主人一定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如果他还不会嫌弃我没有钱就好了,黄泉这么想着,也乖乖地坐在了末尾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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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黄泉是诊所里最后一个病人,前一个病人出来了之后,她惴惴不安地踏入诊室,然而她却呆住了:这家诊所的坐诊医生,正是昨天遇见的白衣邪教徒。“哟,又见面了。”医生微微一笑。
黄泉扭头就要开溜,医生开口道:“你觉得除了这里,还会有别的地方愿意帮你看病吗?”黄泉停下了脚步。
“我不在乎来者是贫穷还是富裕,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小孩还是老人,我的诊所平等地接纳每一个人。”
黄泉转过身来:“我不会加入你们那可笑的自杀宗教的。”
“别那么紧张,现在我们只是医患关系”
“那么医生,你是用什么方法帮助病人‘脱离苦海’的呢?”黄泉阴阳怪气道。
“所有方法。”
“……”黄泉盯着毛骨悚然地微笑的医生。
“呵呵开个玩笑。”
黄泉可一点都不相信这是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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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话说在前面,我只有这点钱。”黄泉掏出口袋里惨不忍睹的几块铜币。
医生把钱推回了女孩的口袋,说道:“我能让你进来,就已经不在乎你口袋里有几枚那种寒酸的玩意儿了。”
“说吧,你怎么了?”医生示意黄泉在凳子上坐下。
“我想……治好我的梦游。”
医生把眼镜推起来双手掩面,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是神经内科的医生。”
“……”黄泉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不好意思,打扰了。”
“哎,不过我略知一二。”医生试图拦下黄泉,“你想治好你的梦游,得从病因下手。诱发梦游的原因通常是:睡眠不足;镇静剂(喝酒也算);发热性疾病。”
“这些我都没有啊。”黄泉摇摇头,“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记不得了。”
“……庸医。”黄泉的眉毛皱成了一团。
“你这么说我,我会伤心的。”医生笑**地说。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从梦里快速醒来。”
医生苦笑了一声:“能够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已经是很难的事了,还想自己醒过来?哼,难上加难。不过,真能意识到在做梦的话,也许会更容易醒来一些。”
“我知道了,谢谢你。”黄泉起身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我不收你的钱,不代表我不要其他的报酬。”
“我就知道。但是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不了你。”
“不,这件事你可以。”
“我不会轻生的。”
“哎呀,你怎么总是这么想我。我可舍不得让你死。”
“你不是……”黄泉的话被打断了。
“我想让你留在我这里工作,除了薪水之外,我会还会给你提供免费的伙食。”
“对不起,我拒绝。”
“……”医生笑而不语地看着女孩,空气凝固成了一团。
黄泉意识到不对劲,离弦之箭一般地冲出诊室,但是诊所的大门却在不知何时被牢牢锁死。她拼命地捶门,而手拿针筒的医生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在她耳边轻声低语道:“请结一下诊费哦。”
之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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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黄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她被五花大绑地束缚在座椅上,头上的帽子被放在了不远处的办公桌上。
办公桌前一个人正在一边喝茶一边读着早报,他推了推眼镜,微笑着说:“早上好啊,小羊羔。”
镇静剂的影响还未散去,黄泉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听着医生说话。
“嘿,你看,我俩的老熟人上报纸了呢。我念给你听听。
12月6日凌晨,一名疯癫的流浪汉引火自焚。经查实,此人也是1202自焚事件中邪教组织的一员。”医生把报纸凑到黄泉眼前,“你看,上面还印了这个衰人的照片,呵呵呵。”
黄泉脑中回忆起前天的那一幕,流浪汉被她撞倒在地后,抱头痛哭道“我死也不要死在火里。”
医生坐回到座位,美滋滋地读起了其他的报道。
黄泉感觉嘴唇恢复了知觉,咿呀学语般地说:“你……是你……你杀了……他。”
“你说什么?”医生饶有兴致地抬起头来。
“他……是一个很怕火的人,不是自杀。你杀了他。”
“我杀人?哼呵呵呵,我是绝对不会干这种脏自己手的事的”医生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在乎你是贫穷还是富裕,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小孩还是老人,我平等地恨着每一个人!
我绝对不会去碰这些蛆虫一根手指头,我会让它们,自生自灭。”
“那你的那些教义……”
“呵,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是什么鬼东西,只不过用一些好听的话术击垮它们的意志,好让它们快些去死。”
“我本来觉得你已经很人渣了,没想到……还能这么人渣。”
“哈哈哈哈,人渣不过是你们这些庸人所作出的一厢情愿的定义!我本来以为你会和这些庸人不一样,毕竟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发现了:
你和我一样,也是社会的罪犯。
虽然你身上萦绕着浓重的垃圾腐烂味,但是我能闻出来,那藏在恶臭之中的,更刺鼻的——血腥味。”
(上面第二回中提到过“12区除了人和昆虫,再也没有其他动物”)
我身上有味道?味道?对啊……我好像,从来就没有闻到过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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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还在喋喋不休地喃喃自语:“你是真的厉害,能够忍受在那么恶臭的垃圾堆中捡垃圾……”
我在周五遇到了流浪汉,周六的凌晨我梦见了流浪汉的脸,而他也在这天的凌晨遇害,报亭的大婶甚至看到了我梦游外出,难道……
不可能,不可能……不对!我为什么要相信这个烂人的谎话,这个人在骗我。他想让我崩溃,想让我轻生。
“你放屁!放我走!让我回家!”
“噗哈哈哈哈哈哈,小羊羔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有家吗!会有人在等着你回家吗?”
这句话差点就冲破了黄泉的防线,眼泪在她的眼睛里打转,突然,她看到了“青叶”落下了一片叶子。
“在那些比垃圾还肮脏的人里,你是唯一不受我控制的人。
我把你留下来,就是想做个小小的试验。
我想知道……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摧毁你的意志。”
医生晃了晃一管试剂,将其注射进一个针管中,缓缓向黄泉走去。
“我知道有的时候光靠语言是无法撼动一些人的,尤其是你这样的。所以我觉得是时候借助一些化学的力量了。正好用你来试验一下,我研发的这个宝贝对摧毁人的意志有没有用。”
“你要干什么!住手!住手啊!”黄泉疯狂地挣扎,但就像离水的金鱼,无论怎么扑腾都游不起来。针头扎进了胳膊,试剂就这么缓缓地,缓缓地注射进了女孩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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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白墙黑瓦的别墅孤零零地蹲在郊野上,门廊的白色篱笆、白色支柱、白色的墙面上爬满了紫色的铁线莲。
门廊下,跪坐在地上的黄泉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紫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地铺满了墙壁,乳白色的花心就好像是满天的璀璨繁星,在紫色的夜幕上闪烁。
想到这里,黄泉回头看了看廊外的天空——一条乳白色的长河在星空上静静流淌……她意识到了自己在梦里。
“我想起来了……”铁线莲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她感到耳边响起了很多细碎的低语声。
“上一次我梦见这个门廊、这个紫色的花……”铁线莲一点一点挤占她的视线。七言八语的声音一点一点嘈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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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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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停止了,万籁寂静,而梦也就在这时断了。黄泉的意识渐渐回归现实,但是另一种喧嚷的声音却在现实萦绕——血泊中的医生正对着她叫嚷不断。
医生身负重伤摊在墙边,曾经白净的外套已经被血淋淋地染成全红——他被开肠破肚。他用左手捂着腹部,兜住了流出的肠子,右手艰难地支撑着身体。诊室中原本一尘不染的墙面染上了大片的血污,血液不断从医生体内渗出,血泊渐渐扩大到了黄泉的脚边。而背光站立的黄泉,满身血污,手上提着一把沉重的消防斧。
“啪嗒……”刀刃上的鲜血滴落进了地上的血泊中。
医生惶恐的脸上横七竖八地淌着眼泪和鼻涕,声嘶力竭地哭喊。他颤颤巍巍地求饶道:“对不起……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替老师向你道歉,真的对不起……”
“呕!”看到医生的惨状,黄泉止不住地呕吐了一地。她极力想保持清醒,耳边聒噪的声音却从梦境蔓延到了现实,黄泉感到头脑昏沉,思绪杂乱,也许有医生给她注射的药物的影响。
“这……是我做的?”黄泉精神恍惚、声音颤抖。
医生瞠目结舌,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是我梦游的时候干的?”黄泉濒临崩溃,而且她感到很难掌控自己的意识,“你说啊!是我干的吗!”
“呃、不!不!不是!不是你做的!”聪明的医生反应了过来,“你是善良的女孩,你会救我的,对吧?”
医生的心思很容易就会被看穿,这个濒死之人的反应让黄泉如梦初醒。
她抬头望着天花板,她的视线穿透墙壁,穿透垃圾山,穿透厚重的雾霾,她看见了梦中的夜空。
她脸上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医生,你知道有一条在天上流淌的河吗?它是白色的,还发着光。”
“你……你说的那个,应该是银河。”
“银河……”她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谢谢你,医生。”
“咔——”斧头重重地劈在了医生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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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号(周二),她梦见了那栋白墙黑瓦的房子。
3号(周三)的早晨,她读到了那篇灭门案的新闻报道。
4号(周四)凌晨,她梦见了一家三口的相片,回收站的胖管理员也在这天失踪了。
5号(周五)白天,她遇到了流浪汉。
6号(周六)凌晨,她梦见了流浪汉的脸,而流浪汉也在这天的凌晨遇害。
7号(周日)夜晚,恶贯满盈的邪教头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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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12月8号(周日)的凌晨,是她的生日。
黄泉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她就是一睁眼就躺在了那间15平米的房间里,而那天恰好是12月8号。这个城市的日历只有12月,在12月里不停地循环往复,也许这就是它被成为12区的原因吧。
她踉跄地走在漆黑的街头,她的影子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医生给她注射的试剂让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她的梦游症愈发严重,走在路上就睡着了,但是醒来后发现自己还在走路。
终于,她看见了那间小报亭,她疲惫地笑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终于要回家了。“会有人在等着你回家吗?”她的耳边又响起了嘈杂的话语声,但是她不以为意。
夜色慢慢褪去,太阳渐渐从梦中醒来。她像行尸走肉一样,拖着脚步走到了铁皮楼楼下。脑中的声音越来越吵,她甚至听见有人在为她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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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生日快乐……”爬上铁锈的楼梯,看不见的黑暗吞噬脚下的台阶。
“祝你生日快乐……”穿过狭隘的走廊,背后似乎有什么目光。
“祝你幸福……”血污凝固在水槽里,卷边的菜刀似乎砍过什么血肉之躯。
“祝你健康……”打开尘封的衣橱,臃肿的尸体狼狈地摔落地上。
“有个温暖家庭。”窗台上的绿萝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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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起青叶的遗体,站出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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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区的早晨总是很早,熹微的阳光透过她黑色的发丝,洒在绿萝枯萎的叶子上。她低头看了看窗下令人心惊肉跳的悬崖,又抬头看向远处清冷的日出。她第一次理解了那本无名的书中所说的——被掏空了七情六欲的感觉。她第一次放弃了挣扎,放弃了期盼。她第一次欣然接受了这个世界无意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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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之爱,未曾……弃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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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一颗坠落的流星,落进了天上银色的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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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报亭里,一通电信号拨向了警局。“喂,警察吗?俺要举报,俺看到杀人犯咧!浑身是血可吓人咧!啊?啊,地址是48952街道。
叫啥子名字?哎,我知道的,叫黄啥来着……一个很晦气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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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她叫黄泉。”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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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和黄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痴呆般地坐在一间专护病房里。病房的墙上装了一面硕大的双面镜。
双面镜外,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两个西装革履的人正在观察着房间内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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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胡子的男人问:“这是你处理的案子?这个女孩怎么了?”
“姓名:沈银河,居民身份编号:48952,年龄18岁,身高:168厘米,体重50千克。”好瘦啊,说话的女职员在心中想,紧接着说:
“12岁那年,沈银河遭到了小学班主任性侵,随后退了学。”女职员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衣冠楚楚、架着眼镜、面带笑容的男性,“这是那个施暴者的照片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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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她精神状况每况愈下,家人为了安抚她的情绪,搬到了可以看到银河的郊外,并且聘请了一个私人医生。”女职员又掏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骨瘦形销、头发蓬乱、黑眼圈很重的人。
“最近,这名少女的精神病几乎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的暴力倾向严重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从这个时候,我开始关注到这件事。
我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对她进行了催眠,希望套出一些情报。据她所说,另一个世界上也有个她,只要她们俩在同一时间进入睡眠,她就可以和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交换思维。所以她经常去那个世界发泄情绪。
而且据我的观察,她睡觉的时候脑电波确实会出现异常波动,会出现一种和原来略有不同的脑电波。之后她就会苏醒,做出一系列一反常态的举动,仿佛变了一个人。
我本来正要着手调查梦中世界的真实性,但是另一个世界里的‘银河’死去了,而这个世界的沈银河头也不回地钻入了那个世界,再也回不来了。
不管那个世界是她的精神产物、还是真实存在的,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现在房间里的沈银河只是一具没有思维的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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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没有办法继续研究那个世界了?”
女职员露出为难的表情:“目前来说,没有这个可能性。”
“这样啊……”男人摸了摸胡子,“也就是说,她已经没有价值了。”
“……是的。”
“嘟——嘟——”垃圾清运车发出了倾倒垃圾的警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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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