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她这个年纪，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昏暗的灯光，优雅的蓝调，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看着那晶莹的液体从一边滑向另一边，她闭上眼，酒吧里的一切细节倒映在脑海之中。
这间酒吧鲜有来客。月光透过百叶窗慵懒的挤进来，这仅存的微弱荧光，不知能否照进她的心间。
轻轻捏住高脚杯的杯梗，酒入喉肠，其味幽郁略显苦涩，让她想要吹一吹洪都的晚风。
“言小姐，你在这里啊。”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原本的清净之所，随着一个青年的到来打破了沉寂。那人手上拄着一把漆黑的长伞，伞上还有水渍滴落，看来街上似乎是下起了小雨。
“我很喜欢雨夜，尤其是当街上没有灯光的时候，万籁俱寂，独一人撑伞。”
“呵呵，怪不得你现在还单身。”
青年在她面前坐下，伸出手打开了窗。绵绵细雨透过纱网洒在桌子上，他似乎很喜欢这些与大自然贴近的举动。
“念佛三昧，品昙鸾之略论安乐净土义。一切众生，皆具有如来智慧德相，却因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
“呦，看不出啊，你最近开始研究起佛法来了？”
“略微涉猎皮毛而已。言小姐，我们也算认识很多年了，这样的见面还是头一次吧？”
她歪了歪头，单手托住脑袋，撑在桌子上，斜着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啊，我挺羡慕你的。就表象而论，你确确实实是我们几个里最无拘无束的那个。”
青年闻言将备靠在椅背上，“其实，有时候你可以将大脑放空，什么都不去想，可以适当的缓解生活上带来的压力。”
酒吧里的音乐被换成了施特劳斯圆舞曲。A大调的小提琴演奏将音符切得细碎，就像清晨的多瑙河般，薄雾笼罩、水汽氤氲，岸边树影婆娑。远处的哲罗鲑顺着河水飘到下游，逐渐消失在黎明的尽头中。
“是这样么……”
窗外的雨似乎下大了，但云层居然仍未遮住月亮。“言小姐喜欢什么样的夜晚呢？”
“我啊……”
她扭头看了看他，酒红色的眸子干净清澈，却如一汪幽潭，淡漠忧伤，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在她眼中，驱使得他移不开视线。
她突然掏出了一枚小巧的打火机，点燃了一支香烟。“要来一根吗？”
“不好意思，我不抽。肺不好。”
她叼上烟，吸了一口，朝着他缓缓吐出，他们的四周开始变得烟雾缭绕，“世人常多孑然一身，每日醉生梦死，不谙情事，放纵诸身，你是否也如此？”
见青年否定似的沉默，她倏然起身，揪住青年的衣领，逼迫他弓起腰半站着，瞪着疑惑的双眼望向自己。还未等他开口，她便用双手夹着抽了一口的烟，塞进他的双唇中。“言小姐，我真的……”
“闭嘴，吸。”
青年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酒红色双眸，乖乖的吸了一口，却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你吸的太重了。第一口先不要过肺，先浅后深，慢慢来。”
“你……咳咳，你是在教我吸烟吗？”
“有什么问题？”
“咳咳……没什么，只是一想到言小姐比我小两岁，就有些感慨。”
“怎么，你认为我这个年纪不应该抽烟啊。”
“是有点不合适。”
她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说，不合适？”
她重新坐回了椅子上，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戏谑：“若你真是循规蹈矩之人，从刚开始就会阻止我了。你也挺享受的，我说的对吗？”
“没人会享受第一口烟。”
她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的叩击桌面，在烟云中似笑非笑，“真要让我点破吗？”
“……算了，给我留点面子。”
她看着眼前的青年，突然有点想要发笑。“你这样的人，真的……太有意思了。”
恍然间才想起，他也只是比她大了两岁而已，才成年没多久。
“跟我这种人待在一起，你会变得很危险。”
他似乎是没有听懂她的话，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这也让她无心再多言。
“为什么呢？我又不讨厌跟你一起聊天。”
“……我讨厌跟你在一起，行了吧。”
她翻了个白眼，心道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直男。
“真是个不错的夜晚。”
“……没看出来哪里不错。”
她又瞧了他一眼，耐心的解释起来，“我是说，我比较危险。”
“啊这，有吗？”
被毒蛇咬伤前的农夫，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经意间回头，她的视线停滞了一瞬，“雨停了。”
潮湿的空气一点点的渗透进屋子里，二人兀自各点了一杯特调，已然是深夜凌晨了。
“言小姐，要不要一起出门走走？”
她同意了。于是他们便穿好外套，出了酒吧。
夜雨后的洪都空气格外清新，晚风吹拂，裹挟着栀子花的芬芳。繁星皎洁，幽幽苍穹披上朦胧的色彩，柔和苍白的曙光都在期待着登台的时刻，仿佛整夜都在遥远的天际里徘徊。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青年自顾自的说道，似乎就算身旁没有人，他也很喜欢自言自语。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的他不再是一人独行。
“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没有品味诶。”
“……怎么了？”
青年还故意反问一声，惹得少女一阵嗤笑：“你跟女生独处就背《金刚经》啊？怪不得还是单身呢。”
“……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二次强调我单身了，我觉得这种行为真的很没有必要。”
“吼吼，那你是不准备脱单了？”
“看情况吧，暂时的确没有这个打算。”
青年叹了口气，“没办法，零零后嘛，一过十八岁家里人就催婚，实在是挺遥远的。学业问题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言小姐对以后报考专业有什么想法吗？”
“唔……确实没想。不过我相信你上高中时也不会想这些的。”
“巧了，鄙人初中时就差不多就定下想学的领域了，只是因为分数问题不配上。”
“……那还真是挺悲催的。这世上的大学生，有几个上的是自己最擅长又是最喜欢的专业呢？像你这种沾点边的都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并排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沉默了一会，青年率先开口：“言小姐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比如……”
“……比如？”
“……不，算了，没什么。”
于是二人又都不说话了。街道并不寂静，而是有些许鸣虫的声音。几只飞虫在橘黄色的路灯光下飞舞，他们路过湖滨公园的时候，少女突然提议要进去看看。
“一般这种公园晚上不是要清场吗？我们进不去吧……”
少女转过头，那双酒红色的眸子盯着他，晦暗不明，“你可真是个好好学生啊。我们不会翻进去吗？”
“可我……”
后半句的“担心你的安全”被他咽进了肚子里，只吐出了一个“好”字。
毕竟他再也不想看到那双眸子里露出厌恶、戒备，甚至是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丝惧怕的神情了。
他所要走的那一条路，是他穷尽一生也要追寻的理想，注定茕茕孑立，不过好在他早已习惯了形单影只。只是最近，因为来见她，他似乎平白多出了某些不必要的情感。
“既然公园已经清场了，这么翻进去属于违规行为吧，被抓住不会交罚金吗？”
“嘿，没想到你还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啊。”
青年从这句话中听出了明显的讽刺意味。
“放心好了。本来这公园平常就不收费，附近也没什么摄像……我说啊，你怎么跟个小弟弟似的，平常也没看出来你这么畏首畏尾。来，叫一声姐姐听听？”
“……恕我不能满足你的奇怪癖好。”
少女双手按住青年的肩膀，迫使他半蹲下来，“借个力。”
说着她一个鹞子翻身，踩着青年的大腿和肩膀，“噌噌”两下便翻上了墙头。坐在高处俯视，彼时的景色似乎更加远去，公园里为数不多的安全灯发出柔弱的暖光，暧昧的融化在宁静的夜里。
她向他递出手，就在青年将要把手伸过去的时候……
远处的漆黑夜空中，突然出现了一抹微弱的荧绿色。
还没等青年反应过来，那抹绿色突然无限放大，瞬间暴力的填满他的视野。绿色的光亮划破了长夜，将原本乌漆嘛黑的夜空染成了白昼。在意识即将消失的那一刻，青年看见了，在少女身后，五个等粗的光柱从苍穹之上的一个点崩裂开来，飞向五个不同的方位。
多年以后，当他回想起这一夜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仿佛就是神明在抛弃这个世界时，做出最后的挥手告别。
……
阳光越是强烈的地方，阴影就越是深邃。
——歌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