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三十分。
我迎来了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早晨。
我翻过身背对木门面朝窗户,再次望向那片让人觉得悲凉的天空。
天空是静止的,目光所及的每一处都被涂满了浓重的灰色。云层仿佛是厌倦了太阳和土地,张开巨大的身体,只管伸张自我。
接着,风倾斜着割过山脉、矿场。云层不断膨胀。
浓重的灰色从天空渗透到窗沿。
本不该是这样的,我告诉自己。我看见的东西只是我的心灵,是我在世人眼中的豪不起眼的苦难。是我匍匐在这片土地上,用歪斜的灯光投下的倒影。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个人的痛苦而风云骤变,因此,这是针对我而发起的猛攻。
但正如一句话所说,总会有更重要的事情赋予我们战胜恐惧的勇气。
我的妹妹阿梓,和母亲几乎同时病倒。
她们患上了同一种病——“sleeping pain”, 意为“沉痛之梦”,这是一种在解放区蔓延的瘟疫,患病的大都为女性。患上这种病的人起初只是变得容易疲劳、乏力、嗜睡,但渐渐的就会丧失运动能力, 陷入漫长的梦境之中,最终呼吸衰竭而死。生还率仅有百分之十。
母亲现在已经离开了,这是沉睡中的阿梓所不知道的事情。
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我背着母亲冰冷的遗体跑到山上,在半山腰偷偷点燃了火。
我跪在荒芜的土地上,几只蚂蚁爬上了我的膝盖。起初我还能立起身子,但随着火苗的流窜,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也在一点点消失,最后我只能整个人趴在地上,用脏兮兮的双手捂住脸,泪流不止。
母亲是一个温柔而坚强的人。我们很小就没有了父亲,是母亲抚养我们长大。母亲的身上总是有薰衣草的味道,她说是因为她工作的地方种了许多薰衣草。尽管解放区的生活充满了饥饿和死亡,尽管我们从出生起就被那些头顶礼帽的家伙所奴役,因为母亲的存在,因为母亲超乎常人的努力,我们才能度过相对快乐的童年。是母亲教会了我们如何去爱,我们没有麻木,即使感到痛苦,也从没想过要放弃。
我想不明白,这种该死的病为什么会找上母亲。为什么会找上我的家人。然后我又觉得可笑,因为病毒这种东西,天生就没有正义感嘛。
我不停的哭,不停的哭,这真的是最蹩脚的告别。结果我的眼泪还没止住,最后一缕浮在半空中的火光便消失了。
不知道这之后过了多久,我才能起身站稳,把母亲的骨灰一点一点拾起来放进准备好的木盒里。
我做了件残忍的事。但这比起被军队发现,然后拖到垃圾焚烧厂去处理要好太多太多了。
——我至少要捍卫住母亲最后的尊严。
“对不起,妈妈。请你一定要保佑阿梓,她现在还不能去陪你。对不起,请你一定要保佑她。”
我把木盒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已经不再哭泣了,但我却停不住脚步。山坡一直向下倾斜,道路该是和天空平行的吧,但我所走的路却不停向下倾斜。我到底是要往哪里去?我停不下脚步,只能不停地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又开始流泪。
在奔跑时,我不经意间踢了一脚掉在路上的杨树断枝,断枝朝前飞去,正好又落在了我的脚下。于是它继续起飞。
从那时起我就发誓,无论有多畏惧眼前的敌人,无论有多么高大墙壁阻止我前进,如果在那背后有重要的家人和同伴在的话,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突破它!
这全都是阿梓所不知道的事情。
我走到阿梓的床边坐下,扭过头望向阿梓,她双眼紧合,双手搭在胸前,黑色的长发随意落在枕头和被褥上面。我捧起其中的一股,拿起枕边的梳子,小心地梳理。
阿梓她现在会做着怎样的梦呢?我一边想着,一边俯下身子亲吻了她的额头。
也许,我想,她正独自走向母亲曾经走过的漆黑的幽谷。阿梓从小怕黑,一定会相当害怕这样的地方。加之得不到任何形式的安慰,她一定正蹲在入口嚎啕大哭吧。
对,只是哭。只是这样就够了,不要再往前了。只要再稍微等等,我一定要把你从那该死的梦里拉出来。
我放下梳子,走到一边的桌子上拿起注射器和营养剂,再把它注射到了阿梓的身体里。然后我穿好外套,把蓝色的工作帽扣在脑袋上,转身走向门口。
手塔上门把手,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小声说了句“再见”。
然后我扭动把手打开门,快步往工作的地方走去。
解放区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劳动日,我们必须不停地工作,为了活下去什么活儿都得接。我们的人生是没有选择的,我在十岁时就明白了这一点。
如果说每个人的诞生都是有意义的事情,难道我们被生下来,就只是为了被奴役至死吗?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根本没有闲暇去思考诸如此类的问题。在这样光是考虑吃饱肚子就已经相当艰辛的营生之中,大多数人都已经视其为既定的命运,在不知不觉中选择了顺从。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活法?大多数人的想象力根本达到不到那里。
解放区。被里沙联邦、阿尔及亚、保莱三个国家紧紧包围的奴隶国度。
解放区诞生的说法不一。有人说很多年前前这里曾是一座巨大的监狱,负责看管三国的罪人。罪人和罪人的子嗣必须用尽一生效劳于本国,或入编军队,或沦为奴隶。
也有人说解放区和三国以前同为一个国家。解放区是贫民窟逐渐壮大的产物,在这片广阔的大陆上,人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迁移,又因特有的地理形势,文化交流受到限制,并逐渐形成差异。最终大国分裂,形成了今天的版图。
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显得暧昧不清。我们没有多余的知识,也没有人试图给予我们这些知识。我们熟知生存的方法,但却对自己的来历一概不知。年长的人正在一个个死去,他们从未开口讲述过过去,也许是他们不知道,也许是他们甘愿将这些过去带入尘土。
“造物主在创造世界之时就已明确了为人之本分,世人必须阶级分明,高位者需引导生来卑劣之人,赋予他们降生之价值。”
保莱的神官曾来我们村子说了这样的话。
那个男人有着细长的眼睛,他喜欢抬着下巴,双手背在身后。他讲话的时候,我可以看见他的鼻孔,像风箱一样一张一合。
他不停地向我们强调同一件事。你们这些家伙,生来就只配被人使唤,做好奴隶才是你们为人之本分。
我们没有知识。他们只是试图传达给我们一种概念。我知道,他们害怕我们。他们只是想让我们乖乖听话。
“阿梓,小市,”我记得那天晚上,母亲把我和妹妹叫到跟前,张开双臂将我们二人搂住。母亲的声音很轻,她总是会用这样声音讲出一些简单却伟大的话。她说“无论你们会被那些人称作什么,在此之前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对我来说,你们是这世上最重要人,是神送来的礼物。”
我把这句话记在了一本书的扉页。那是我的一位朋友送给我的学习世界语的书。
“小市,把那边的毛巾递给我一下。”耳边响起了伦兹的声音。
伦兹是我的朋友,三年前我们一起被分到贝克煤田,负责挖掘煤炭。这天我们都在副井负责工具的运输,虽然四周的噪音不像主井那么大,但我们还是只有扯着嗓子喊话才能勉强交谈。
书上说,煤炭的前生是植物,植物死后,它们的遗体随着土地的移动被深埋地下。我们所挖掘的东西,说到底了不过是经大自然之手包装过的死尸。每想到这里,我就会感到异常的沉重。这些死尸把我们束缚在这片土地上,它们浑身漆黑,还总是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我把东西递过去“今天怎么一个监工都没看见?”我问。
“不还是因为这里的疫情吗。今天没一个监工下井。”伦兹抬起手擦了擦脸“我今天下井之前看到他们在检验室那边换衣服,一个个都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
“……sleeping pain”我咬紧了牙齿“这种病到底是怎么传染的,怎么得上的,我倒是想让他们告诉我。”
“估计他们也搞不清楚吧。”伦兹笑了起来“那些人一定觉得这些事情离他们远得很。
说起来……阿梓还好吗?“
“嗯。”一提到阿梓,我就觉得眼睛在发热“看起来就和睡着了没两样。一点都不像是生病的人。”
“是吗……那就好。今天工作结束之后我也想去看看她。”
“谢谢你。”
伦兹的姐姐也是因为因为这种病去世的。我想这世上失去亲人的人都是一样痛苦吧,我不想把这些事情搞得像自己的特权一样去博得同情。
因此,我从没和他过多的谈起母亲和阿梓的事情。
但伦兹却一直都像是知晓了一切似的,尽管没有太言语,但他一直在默默地支撑着我。大概是因为我们一同在这样狭窄的环境中与无形敌人抗争,所以萌生了兄弟般的情谊吧。
我听说在这里干久了的人都会得上怪病,有时是耳朵,有时是肺,有时又是骨头或者其它地方。我见过因为失误不小心丢了手指头的人,那个人疼得大叫了几声,然后跪在地上又哭又笑,有人想上去劝他,结果被监工一脚踹开了。
那年我十二岁,从工作的第一天起便被要求扛起三四十斤重的水泥板从矿井一头运到另一头。那里的前辈常说“我们全都得在这里干到死。”
我看着匍匐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然后脑子里响起前辈咬牙说出的那句话。我一面同情着那个男人,一面又一次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必须要从这里逃出去。
还记得第一次工作的隔天早上,我痛得爬不起来,负责我那片区域的监工找到了我的家里,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拳。
那几天母亲被调到另一个区域去工作,家里只有阿梓和我。阿梓看见我被打,想要冲上来推开那个男人。她一边哭,一边冲上来。
喂,快住手,这样下去连你也会被打。我用沙哑的嗓音拼命喊她的名字,我的嘴巴里还有粉尘的味道。
“好啦,阿梓,已经没事了。”
结果阿梓撞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金发少年的怀里。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里没你的事了。”他转过头对监工说“今天就放这孩子一天假,让他休息,不准你再来打扰他!”
这个人,是我的朋友。闪闪发光的朋友。伦兹见过他一回,他严肃地告诉我,我跟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管他呢。我想。这些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反正我迟早有一天也要逃到那个世界去。
我以为他会一直做我的朋友,给我带来各种新奇书,给我讲外面的世界。
但从那以后,他却再也没来过了。
今天作业结束的时间比平时要早了几个小时。
我和伦兹满头大汗地来到澡堂,这绝对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了。
“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诶。你知道吗,刚刚我听澡堂的工作人员说,明天我们全员放假一天!”伦兹说完,把整个身子都埋进了水里。
“放假?”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毕竟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事,如果是真的,我就可以一整天都陪着阿梓了。“那些人会给我们放假?”
“就是说啊,也许是他们良心发现了吧!”
“怎么可能,我觉得这里边儿有问题。”
“喂,你别一天都疑神疑鬼的行吗!”伦兹一手拍在水上,水花溅了了我一脸。“听到这种好消息,首先是应该高兴才对吧!”
“唔……你别玩儿水了行吗…..我的眼睛!”我猛地闭住眼睛,反手一掌拍在他的脑袋上。
“好痛啊!”伦兹大叫一声,捂着脑袋钻进了水里。
“二位也听说明天休息的消息了吗?”名叫里克的男人游到了我们旁边,红发的费挪姆也在旁边。两个人都是这一片区出了名的恶党。而说话的里克身体则健壮地就像一头黑熊。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来找麻烦的,但光看这俩人的笑容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伦兹也从水里钻了出来。
里克开口道“我听说红灯区的酒馆来了几个漂亮的女人,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玩儿玩儿?”
“……就为这事儿?”伦兹好像松了一口气“我是无所谓,如果小市要去的话我就去吧。”说完他扭过头看着我。“小市你去不去?”
“我就算了…..”
“你看你,彦市不是要照顾他妹妹吗?”里克冲其他二人努了努嘴“喏,他的那个妹妹可是个好女人,如果卖给酒馆,肯定能保证几个月都衣食无忧吧。
而且你的妹妹睡了那么久,估计也快死了,不如拿来给我们。喏,你开个价吧。”
“你们这些混蛋!”听完这番话,伦兹立刻冲他们大吼,我按住他抬起的胳膊。
“诶,你们不知道吗?那个老太婆那儿天天都可以接到那些半死不活地瞌睡虫,反正都是贱命一条,也很少有男人能染上这病。这种事就和嗑药一样,据说就连保莱的贵族老爷们也经常光顾呢。”
“喂,小市!”
耳边又传来伦兹的声音。
我积攒的怒意到达了最高点,等我回过神来,我的手里正握着铁锹。
但我很快就意识到。铁锹是被人故意放在这里的。没错。是有人想看这场闹剧才故意这么做的。
我的目光绕过水泥柱,正好捕捉到澡堂门口身穿灰色工作服的男人嬉笑的嘴脸。他正把手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手枪。
我咬住下唇,撒手把铁锹扔在地上。
里克身后的费诺姆使劲咂嘴“真他妈是个废物。”
“小市…….”
我的手心在冒冷汗,头晕晕的。但我告诉自己,没有必要在绝对的暴力面前硬充好汉。
对……我必须忍耐。因为这条性命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
“我……先走了。”我听着这不像是我自己的,颤抖的声音,感觉十分丢脸。
耻辱感几乎快烧到我的脑袋里去了。我咬紧牙关,艰难地往外面走。和灰衣男人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用保莱语轻蔑地骂道“废物一个。”
“去死吧,恶魔。”我用世界语回骂。但对方似乎根本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