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月弦走了好一段路才到达目的地,但他并不觉得疲惫。
在他眼前的是一小块招牌——一块脏兮兮的棕色木板,招牌很旧,真的很旧,不是为了“情调”的装扮,板子表面多有开裂,上面的黑色题字也有些褪色。招牌的一边画着一只弓起背的猫,和店名一样是用黑色喷漆喷上的。它没有炫彩的霓虹装饰,整个门面只有一盏装在台阶上的地灯是亮的,它安静的发着柔和的黄光,提示着人们这家俱乐部仍在开放——或许它在预防行人被台阶绊倒上起的作用更大。实际上,如果你的注意力足够强,一眼望去看见了这家店的话,你也不会觉得它有多神秘,总之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却聚集着各路大佬。俱乐部施行“自愿交纳会费”的制度,这也让赵月弦有机会知道了和他“互殴”的人们的底细——但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些,这同时也是一项规定:“在俱乐部之内,不得谈论与‘搏击’无关的事项”。
“搏击”,这个说法比较特殊,在这个俱乐部内,只有“搏击”而没有“比赛”,没有输赢,他们也不会接受经过专业训练后的人的加入请求,这里只是一个“普通人”用来发泄的场所。
“嗯?你怎么来了?”
赵月弦推门而入,一个侍应生打扮的人正坐在前台。他年纪不大,身材消瘦,穿着一套常见的类似西服样式的黑色制服,头发全部向后梳成背头再用发胶固定,薄薄地贴在头皮上。
“嗯,我来这里很奇怪吗……”
“也不算,只是你好久没过来过了,我有些好奇。”他眯着眼笑了,他的眼睛并不很大,却极为有神,一对眼珠黑白分明,黑的极黑白的极白,竟会给人一种“刺眼”的感觉。赵月弦不想被他看着,他的眼神过于凌厉了,凌厉到苛刻的地步,好像可以瞬间把人穿透。这种眼神大概不是能靠后天训练或者刻意而为就能做到的,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的窗户后面大概站着一位杀手。
“没办法看到你的表演了,真是遗憾。”他一摊手。
“居然说是表演……”赵月弦不再搭话,闷头走进楼梯间。楼梯直通地下。赵月弦一步步沿楼梯走下,渐渐可以听到由碰撞或者打击而产生的声音。
比起前厅的逼仄,地下室则要显得宽敞很多。这座建筑的地下占地面积可说比地上大了十倍有余,五六盏大灯照亮了地下室的正中,那里搭着一个由塑胶绳围住的方台——就是在各种拳击比赛中常有的那种场地。现在台上二人正打得激烈。
“哟!你怎么来了?”
“陈哥……”
发话的是赵月弦的一位老熟人。他大概有三十来岁,短发,八字胡,戴一副方框眼镜,穿长裤和灰色衬衫。
“我会来就这么稀奇吗?”其实他不应该来?
“嗯,很稀奇啊。我想想……今天是周二吧……不,过了十二点应该就算周三了,你今天早上还有工作的吧?”
“啊,这个嘛……确实。”他要怎么表达才好?
“算了,不说这些了。”陈哥话锋一转,背着手看向场中,“这场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场上互搏的二人身着便装,均戴着厚厚的拳击手套和护额头盔,正打得难解难分。虽说战况仍算激烈,但二人都已疲累,出拳慢而迟缓,脚步也十分松散,总的来说……没什么好看的。
“你今天要上场吗?”
“啊……”赵月弦点点头。他环顾四周,发现了一点特殊之处。
在赛场之外摆放着几把椅子,但由于距离赛场较远的缘故,一般是没有人愿意去坐的,可是今天不同,那其中的一把黑色折叠椅上坐着一位玲珑的少女,她正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盯着前方。不知道这女孩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和他无关,他也不会去问。
“哦哦!你要上场啊!”陈哥提高了声调,引来周围几人的侧目。
场上的二人看来是不想再继续了,他们把护具摘下放在地上,肩并肩走下了来。
“你要不要和我打一场?”赵月弦问。
“我就算了。”陈哥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了,看完你这场我就回家睡觉。”
“那还真是遗憾。”赵月弦翻身上场,戴好护具。
台下人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几个人开始鼓起了掌。他一扭头,看见那位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正瞪着闪闪发光的眼看着这里。他朝着站在场边的一个人点了点头,那个人回应似的笑了一下。那人正是裁判,他的工作非常轻松,只是确保场上人员不受重伤而已。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敏捷地跳上台来。他身材偏瘦,个子不高但十分结实。赵月弦看着他,他也在看着赵月弦。他的眼睛不大也并不漂亮,但就是这样一双普通的眼睛,却让赵月弦内心震动。
善良,真诚,淳朴,这是赵月弦能从他的眼中看出来的。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他上下审视着对方,想从对方身上找出一些狠戾气出来……他失败了。
喜欢打架的都不是坏人哪……他心中苦笑。
面对着赵月弦的目光,对方颇为尴尬地笑了一下。他随即站稳双脚,两手挡在面前,摆了一个看起来很专业的起手姿势。“老手……”赵月弦心想,尽管他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看来已经不需要交流了。”他微侧着身,点了点头示意。
“等等!”
就在这时,台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少女的娇俏呼声。赵月弦看时,原来是刚才坐在折椅上的那位少女。只见她快步抢上台来,一动不动地站在两人当中。她就那样低着头站着,不说话也不做任何动作。赵月弦打量着她。她有着纤细而曲线柔软的身材,侧马尾,穿着灰色运动背心,脚下的一双浅棕色短靴尤为显眼。只可惜她低着头,赵月弦看不清她的表情。
“唰!”女孩突然转身,长长的辫子扫过空气,女孩大张着一双美目瞪视他,赵月弦不禁倒退了一步。
女孩也不说话,只是紧盯着他。
“怎么了吗?”赵月弦咧着嘴,拗出一个走样的笑容。
女孩依然瞪着眼,她偏过头来,歪着上身,黑发十分柔软地搭在她的颈间。她撅着微微张开的嘴,态度嚣张。
“让我跟你打!”
“啥?”
“就是说,我要代替他!”她向后一指。
“为什么?”
“居然问我为什么……这……你……”女孩一时语塞,而赵月弦却在快速的思考着。
这女孩是谁?她是怎么进来的?从她之前的表现来看,她好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她看比赛都看腻了;再看她的神态和语气……应该是个娇生惯养出来的孩子。
难不成……
他看了一眼女孩,对方狠狠地与他对视。
难不成,自己是遇上熊孩子了?
“这样说吧,”女孩跺了跺脚,“我在台下等了好久了,一直没遇上能配得上我的对手,我现在看你差不多过关……不知道这个理由你还满意吗?”她两手一摊,一副“真拿你没办法耶”的样子。
好吧,他确实是碰见熊孩子了。
“这个……您能看得上我是我的荣幸……”
“嗯!”女孩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他得找一个好一点的借口才行,“不过你来晚了。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是不是?这位大哥可是比你上来得早……”
“哈啊?”话音未落,女孩就以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俯视着他。不过赵月弦一点也没有生气,因为以女孩的身高,女孩只能俯视他的裆部。
于是,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在用一种鄙夷的目光来回瞥着他的裆部。
这,这就很尴尬了……
好在女孩马上就收回了视线,转而用一种更为直接的手法来表达她的蔑视。
“你是不是傻?”
“此话怎讲?”他装出的如临大敌的姿势没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反而让女孩更生气了。
“你怎么和他打?”女孩张圆了嘴,赵月弦能看见她小小的舌尖,“你看看你的样子……”
他突然明白了——又是一场由他的外貌引起的误会,他对此的反应十分灵敏,他早就习惯了。没什么不好,他心里想着。但他得给女孩找个台阶下,他不能说“你是个小女孩我不能和你打”,他得说两句漂亮话。
“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很强的哦!”赵月弦摆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女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一定在想“这人真是作死”,赵月弦正是要这个效果。
“还有……我是个男的。”
“……嗯?”
“我说——我是个男性!”
“啊?”
“纯爷们儿!”
“哈?”
这女孩的表情还真是夸张,长大了之后一定又是一位颜艺帝。
一旁的裁判趁机上台,女孩怔怔地随他走了下去,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女的……男的……”之类的话。
“那么,开始吧!”赵月弦又看向自己的对手,两人都做好了准备。
对于打架,赵月弦是在行的。他的在行,不是在于他会打架,而是在于他能打架。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体异于常人——他的身体给人的印象大概是“柔弱”这类词,但实际上并不如此。
“哼。”他屈身躲过一记勾拳。对方看起来是个老手,出拳干净利落,然而这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赵月弦精准地做出一个个闪避动作,近乎完美地回避攻击,他什么也不想,只是觉得自己像是一台反应灵敏的机器——异常精巧的随意活动的机器。他的身体里好像有无数的齿轮:他脊椎里的齿轮在转动,他膝盖里的齿轮在转动,密密麻麻的小齿轮带动着大齿轮又带动了小齿轮,从脚踝直到指尖。
他心无杂念,并感到满足。这种满足不同于自豪,他无法对自己的打斗能力产生骄傲感,因为对他来说,这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但他正享受着这个过程,他好像仰躺于风雨飘摇的小舟中,在橘黄的灯光中听窗外的狂风暴雨。他的身体热得像个暖炉,他甚至希望着这个时刻永远持续下去。
但这显然不可能实现,不但不能实现,他的战斗时间还要尽可能缩短。他能感受得到从女孩哪里传来的视线——女孩现在绝对正瞪着一双闪亮的眼睛,她还没有死心。赵月弦必须用较为强硬的手法打败对手,展示自己的同时也威吓一下女孩,尽努力地让她知难而退。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只不过花了几秒钟,但就在这几秒钟之间他的对手的心理却发生巨大的变化。他曾经见过几次赵月弦的打斗,他对赵月弦的评价是精确而又气势逼人——一个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完全错了。
他紧咬牙关,手上再加一份力。他屏着呼吸,面部表情不自觉地扭曲,关节嘎吱作响,连续地全力出拳让他的体力急剧流失。但他没有办法,为了保持局面,他不得不勉力压制对方。他不停地挥动双臂,尽量做出各种变化以防对方乘隙而入,奇怪的是,虽然眼前的战况愈发激烈,他的内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的身体左右摇摆,一双眼紧紧盯着赵月弦,他不禁感叹起对方的精致美丽。赵月弦轻巧地躲避着,他的脚步却紧追其上。“我这么拼或许不是为了打拳。”他想,他渐渐意识到,他努力延长比赛时间也许只是为了多看对方几眼:精致得如同天使下凡的脸和高挑但和他极为相称的纤柔的肢体,根本想象不到他打起架来居然如此强悍。不过,比起这个违和点,他还有一件极其在意的事情——
“他到底是不是个男的?”他想,“虽然他自称男性……但他怎么看都是个女人吧!”
就在他内心动摇之时,赵月弦弯腰低头,两步就蹿到了他身后,一伸手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他猛力挣扎,可那只手臂就像铸在了他脖子上,他向后蹬腿踩脚趾顶脑袋左右肘击,但对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使他一击未中。他又试着往后倚靠,想用体重压倒对方,但对手与他一起后退,且带着他在场上兜起了圈子。“他如果想勒死我的话,我早就死了吧。”他想,他停止挣扎,隐隐地闻到了一股清香,那无疑是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这股香味似有似无,说是香水味道却又过于浅淡,“他不会……真的是个女孩吧!”
他涨红着脸举手投降。
赵月弦见对手放弃了抵抗,马上就松开了手。他退到场边,发现对方还举着双手僵立着,心下奇怪。
“怎么了吗?”
“不不不,什么都没有!”对方手忙脚乱地滚下台去,“我认输了!”
台下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对于他们来说,这场对抗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了,但对于赵月弦来说,他还是很满意的。“这么一来的话,那女孩也就明白了吧……说起来她也是好心……我是不是应该换个造型。”他捋着自己的半长发,他本来是短发,只是好久没剪了而已。“回去睡觉好了,今天过得真是糊涂。”他偷眼看向女孩所坐的椅子,却发现上面空无一物。
“你还挺强的嘛!”稚嫩的声音传来,女孩动作熟练地钻过围栏,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
“等等啊喂……”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