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从拱形窗里照入，照得屋内的金银瓷器一片辉白。
尽管正是初夏的好时节，可乌拉尔的太阳却显得冷淡而苍白，就像这座由冷血贵族所铸造出的冻土帝国一样，残酷、不近人情。
尼古拉大公坐在书桌后，提着羽毛笔，批改着公文。
一些下属常常在背后开玩笑地说首相不是在改文件，就是在去改文件的路上。
乌拉尔帝国以武立国，虽说西化改革后，贵族社会沾染上了奢靡攀比的风气，但在古代，无论男女，若是没有一身骑砍的好本领，可别想在贫瘠的雪原上活命。
不过重武**的传统至今仍未改变，彼得大帝设立新式官职，建立了各个文官衙门，然而文官封爵的难度却远远高于武官。
这种不受重视的大风气下，帝国内部政务处理的也是一塌糊涂，各衙门人员臃肿，效率低下，能为一份简单的文件你推我阻，更遑论严重的贪腐现象，沦为了供养贵族子弟的收容所。
尼古拉大公军旅出身，在受新皇要求下，来到了帝都乌巴尔格勒担任首相一职——实际上是皇帝忌惮大公在外领兵，以此为借口召他回京，好控制其威胁。
先皇驾崩之际，的确有人希望大公能够登基，但这部分人大多都是边关将领，听命于时任陆军元帅的大公。
如果大公能够登基，那么作为战友的他们就能得到更大的权力，自然是乐见其成。
而京城的贵族们则支持正统的皇太子亚历山大，一时间两派对峙，局势紧张。
至尊的皇位，听起来很有诱惑。论声望，尼古拉大公是战勋累累的名将，举国称颂。而皇太子亚历山大却为人阴厉，评价不高。
但大公知道他若欲夺取王位，必然会引发帝国的内战，这是他不愿意见到的。
何况他早已对兄长立誓效忠，又怎么会把矛头对准自己的侄子呢？
这项任命听起来是信任，实际上反而是明升暗降，失去军队的大公在严密掌控下的帝都，也掀不起什么浪花。
这是堂而皇之的阳谋，若拒绝，无疑是坐实了反叛之心，可若接受，就等于将自己置身于油锅中，备受煎熬。
大公的亲信们纷纷劝说他拒绝，或是领兵入京，相信在军队的威慑下，皇帝也不敢出格。
如果放下军权，大公的威信和势力就会被渐渐剥除，到时候还想号召军队，就难了。
但大公并无夺权之心，他果断地松手，带着家眷欣然入京。
大公友善的态度震惊了新皇的支持者们，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情况下的内战准备，可没想到这个有着［白狼］之称的军队魁首会如此地配合。
既然他表露出了态度，又基于他的声望，贵族们无法对其下手，也没有了这种必要。
大公的卸位，意味着军队里将会出现许多空缺，与这位帝国英雄交好，说不定能增加自己在桌上的筹码。
而大公上任后，被政府堆积如山的文件所震惊到了。
这些文件如同废纸般被摆放在角落，无人问津，官员们也都散漫贪惰，甚至在工作时间出去参加某场交际舞会或是文学沙龙。
大公一向治军严明，哪见过这种糟糕的样子？一个国家的最高行政机关都如此，更别提那些下属部门。
勃然大怒下，大公开始整改风气，可又发现帝国的贵族集团对政府的腐蚀已经深入骨髓，哪怕一个端茶送水的杂务，都可能和大贵族纠缠不清，不是他们的老仆人，就是车夫。
想要肃正政府，就要先把这些吃空饷的皇亲国戚清除掉，这是一项容易得罪人，而且极其困难的工程。
大公没有这个决心和手段，几番下来，也还是作罢。
大公虽然刚正，但不愚蠢，更为重要的是，大公家本身就并不算清白，即便本人交出军权，大公家也还是帝国顶级的家族，仅次于皇室，他的孩子，部下，都仍在军队里任职，在将来，他们会成为帝国新的依傍。
这样的势力，怎么会不涉及灰面？
他有心效仿彼得大帝改革，但若是被政敌抓住把柄倒打一耙，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也得承认，大公有效地改善了政府内部的乱象，在他殚精竭虑的治理下，帝国也慢慢摆脱了财政的赤字。
背后的门轻轻地开了，叶列娜夫人托着银盘，压着脚步走进来了。
她把盘子放在桌子上，上面是盛着血色液体的酒盏，清秀的手抚于伏案的大公肩头，柔声道：“还没处理完吗？”
大公放下手里的羽毛笔，疲倦地往后仰去，阖上眼，享受着叶列娜夫人的按摩，长吁一口气：“最近的事情很多……还有联姻的事宜，有不少人提出反对的意见。”
“这样不是很好吗？你也舍不得瓦莲京娜那个孩子的吧？”叶列娜夫人抿着嘴，笑着说道。
“但陛下心意已决，不是这些人可以反对的，何况帝国也需要一个介入西方的机会。”大公闭着眼道，“他们只是觉得联姻的对象并不合适，卡洛斯王子身体虚弱，他们担心他成不了皇帝，或是会绝嗣。”
“那这样的话为什么不换一个？瓦莲京娜的丈夫，起码也要是个配得上她的英雄吧？”
“现在不是英雄的时代了……在诸国王室里，哈布斯堡家族的历史最为久远和尊贵，而且最重要的是神圣如茵帝国的皇帝已经病重，他唯一的孩子便是卡洛斯王子。如无意外，王子很快就会继承皇位，如果瓦莲京娜能为他早点生下一个儿子，那么皇位就可以得到稳固，卡洛斯的死活也就无关紧要了。”
说这话的时候，大公眉目阖闭，语气不见起伏。
“那么瓦莲京娜呢？她的处境也无关紧要吗？”叶列娜夫人少见地提出了质疑，话语里带着隐隐的嗔意。
爱情在血族的婚姻里是很稀有的特质，血族天生感情不如人类一般丰富，反而更接近于动物传宗接代的交配欲，只是在文明化的途中加入了婚姻这种概念。
尤其是这些需要政治联姻的大家族，更多都是利益关系。
所以大公和他的第一夫人之间的感情是罕见的例外，他是很少笑的人，可在第一夫人还在世时，下人们常常会见到大公对夫人如情侣般低声细语，露出少年般的笑容来。
如此的感情，也延续到了瓦莲京娜身上，大公家纪肃然，但唯独对瓦莲京娜格外宽容，纵容她惹是生非。
至于和叶列娜夫人，更像是配合默契的搭档，大公主外，叶列娜主内，以及在必要时给予大公慰藉。
大公的决定，无论是阿列克谢他们还是叶列娜夫人，都颇有微词。
他们知道背后的重要性，可还是舍不得瓦莲京娜，虽然她刁蛮任性，但家里若是没了这个混世魔王的折腾，就显得太空太大了。
尼古拉大公睁开眼，仰望着天花板，徒然地叹气道：“我担心，又如何？我知道你们不满意，可这是皇帝的命令，我作为家主，作为首相，要负责的不仅仅是瓦莲京娜一人，还有你们，还有整个帝国……”
“君命难违。”
叶列娜夫人微微一怔。
说这话时，大公语气平淡，可背后透露出的无力的沉重，简直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重新审视起这个令人生畏的男人来，血族一向不显老，大公六十七岁了，看起来却还和人类壮年男子一般。
叶列娜夫人嫁给大公时，他已经是声名赫赫的国家英雄了，皇帝器重，部下信服，正是雄姿英发，壮志凌云的年纪。
对于帝国而言，大公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象征着乌拉尔荣耀的符号，仿佛永恒不朽。
但现在他的脸庞上已经透露出岁月的褶皱来，叶列娜夫人恍然地察觉到，大公原来也在逐渐老去。
她的手不由得爱怜地攀上大公的脸颊，低声说道：“你就是太能忍受，才会背负那么多啊。”
“人要遵循着规则生活，放纵自己的任性只会害人害己……陛下的任性，我的任性，在帝国的利益面前都不值一提……我们乌拉尔已经崛起了，要向世人展现我们的力量……如今正是介入诸国的大好时机，绝不能错过！”大公缓缓道，“瓦莲京娜会怨恨我，可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处于我的位置上，到那时候，我想她会理解我的。”
“阿列克谢昨天和瓦莲京娜谈过了。”
“她怎么样？”
“看起来只是发了些脾气……我想瓦莲京娜应该也没有实感吧？对于要嫁给别人这件事。”
“……她和她的母亲很像。”大公突然笑了笑。
大公不常谈起第一夫人，自从她逝世，和她有关的一切都成了大公的禁忌。
“当初她母亲也不愿意嫁给我，觉得我不符合她的口味，闹了好久。”
“乌拉尔人不都爱英雄吗？”叶列娜夫人也笑了笑。
“啊，是的……但那时的我可不是什么将军和英雄，只是个皇族的小鬼，天天跟着大哥的屁股。”大公带着淡淡的笑，“她那时候比我大六岁，能骑马射箭，还跳得一手好舞，已经是社交场上受人追捧的明星了。”
“她的父亲是当时的元帅，比起皇子，她更想嫁给一位将军……所以我就去当了将军，后来当了元帅……所以她就爱上我了。”大公仿佛回想起了当年的时光，语气也跟着温柔下来，“瓦莲京娜和她的母亲很像，很像……是那种会爱上英雄的人。”
“你觉得卡洛斯王子会是个英雄？”
“我没有见过王子，不能下结论……但这注定是无法得到幸福的婚姻……我牺牲了瓦莲京娜。”大公明明带着笑，却难掩苦涩的悲伤。
“这不是你的错。”叶列娜夫人柔声安慰道。
“不，是我的错……”大公收敛笑容，喃喃地说道。
他重复了一遍：“是我的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