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您找我？”瓦莲京娜推开门，凝视着银发的中年男人。
依旧是书房，依旧是书桌后，依旧是午后。
这几天家里的空气始终有些沉闷，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云。
“是的，我想和你再谈一谈。”被那双遗传自母亲的深红色眼眸无悲无喜地盯着，大公不由得生出一份愧意来。
“谈什么？事到如今，你们都已经决定好了吧？”瓦莲京娜嗤笑道。
“我很抱歉，瓦莲京娜。”大公竟然道歉了。
换做是之前的瓦莲京娜，恐怕根本想象不到严厉的父亲有朝一日会向她道歉。
但女大公不为所动，她淡淡道：“不，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任性。”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种冷静状态下的瓦莲京娜才是真正动怒了，就像是雪山峰峦的坚冰一般寒冷。
“你还在和我怄气，瓦莲京娜。”大公指着椅子，“坐吧。”
瓦莲京娜站的更直一些了，她冷冷地和大公对视，倔强得像是高傲的驯鹿，不肯向对手低下大角。
大公神色不变，问道：“你不满意吗？”
“岂止是不满意，是极其不满意。”瓦莲京娜呵呵地冷笑道。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丈夫？”
大公的话让瓦莲京娜哽住了，她还真说不出来。
“反正别是这种人就行……我就要待在乌拉尔。”瓦莲京娜高冷的样子泄了气，哼哼道。
“我也想让你待在乌拉尔，但现实是无论你我都选不了。”大公轻声说道。
“说这么多，还不是想让我嫁过去？”女大公又带着蔑意笑起来了。
大公默然，他找瓦莲京娜谈话，也许只是为了弥补她心中对他的愤恨。
“你还没有明白，你能得到什么……”大公叹息着摇头，“你会成为王妃、皇后，你会和皇帝执手共治帝国，你的儿子，你的孙子，将世世代代地延续王朝……你将能得到无上的权力。”
“我不想要什么权力。”
“没有人不想要权力，你的衣食住行都源自我的权力……而你现在所蒙受的不过是些许的余荫。”大公沉声道，“拥有权力，你就不需要请求我收回成命，你的人生就不会被他人掌控……你的一句话，将会决定万民的命运。”
听到命运这种虚无又可惧的词语从父亲的口中吐出，瓦莲京娜心中微微地战栗。
“权力是甘甜的猛毒，当你手握权柄，就绝不愿意再放下。古今多少英雄豪杰，来来往往，碌碌一生，只是为了争权夺利……成，赖于权；败，亦赖于权。”大公缓缓道，“你想当元帅，想青史留名？那么这就是你的机会，我可以告诉你，战争的硝烟已经不远了，这会席卷整片大陆，无人可以置身事外……你是要庸庸碌碌地做个花瓶皇后，还是要在乱世放手一搏？”
“要恨，就恨我！……在你握住足够大的权柄时，就向我复仇吧。”大公语调低沉，如孤狼呜咽的低吼，“我会等着那一天的。”
他的语气像是狼，脸上那凶狠又决断的神色也像是狼。
在年轻时，尼古拉大公有着［白狼］之称，这并非是什么美称，是形容他和他的部下行军如奔狼般残酷，而大公身穿显眼的白甲，如传说中的白狼。
白狼在乌拉尔猎户的传说里是不详的象征，它狡猾残忍，往往是狼群的头目。一个寻常的狼群不过百余头，大点也不过几百头，但若是白狼为狼王，便可组织起数千头恶狼。
它们成群结队地袭击村落，屠杀牧群，即便是精锐的骑兵队，在荒原上遭遇它们也凶多吉少。
当时的贵族们惊讶于这位贵为皇子，却敢于冲锋在前的少年猛将。帝国皇室先前积弱多年，如今却眼见得再次复兴，不安的贵族们便在私下议论着这个皇子，畏惧地称之为［白狼］。
瓦莲京娜从未见过父亲戎马时的装扮，在她出生时，父亲就已经是功成名就的元帅了，而入京后更是不再握剑，整日批改着公文。
但在刚刚的那一刹那，瓦莲京娜分明地见到了大公脸上那凶戾的杀气，仿佛少年的白狼又借着中年男人的躯体显现了。
她到底还是个未成熟的半大孩子，大公的话语是那么慑人，带着腥风血雨迎面而来。
在这一刻，瓦莲京娜在大公眼里，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与之平等的大人。
“我，我该怎么做？”女孩红艳的嘴唇嗫嚅着，茫然地吐出一句话。
她也很迷茫啊，她从未离开家人的羽翼，如今却要远嫁西国，处于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比起实质的恐惧，她更害怕未知的未来。
“我只会告诉你去给卡洛斯王子生一个继承人……你若有能，自然会去开拓自己的成就；你若无能，做一个花瓶也能安度余生。”大公站起身，对着身后的窗户负手而立，“我已经给你安排课程了，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你会学习作为王妃应得的礼仪和形态。”
“至少，让我和朋友告别一下吧？”瓦莲京娜沉默片刻，轻声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狐朋狗友……”大公往后瞥了一眼，“这段时间你就收敛收敛野性子，好好地培养一下气质……你要代表的是乌拉尔的颜面，可不能让西方人看扁了。”
“那维塔利·拉卡维特斯基呢？”瓦莲京娜仓皇地问道。
她的酒肉朋友不少，但真正从小到大的交心好友，只有维特利一人。
大公也陷入了沉默，他眺望着无云的天空，淡淡地说道：“你的问候我们会代为转告的……西方人讲究礼数，你是王储的未婚妻，应当与外人避嫌。”
瓦莲京娜张嘴还想争辩什么，却只是行了一个礼：“是，父亲。”
女孩退出了房间，大公仍立于窗前，他的眼神穿过宫殿林立的雕塑和廊柱，望向泛白的天际。
如果只是告别，本不应如此苛责，但维塔利身份特殊——他本就是为瓦莲京娜准备的伴侣。
维塔利作为长子无需转变，而已经有四个哥哥的瓦莲京娜必定为女儿，两人年龄相仿，相处也很是融洽，若情投意合，那么大公也不介意顺水推舟。
虽说维塔利家世算不上显赫，但其父与大公私交甚笃，亲上加亲未尝不可。
以大公家的权势，也不再需要锦上添花。例如四子马特维，他性格内向，大公便也没强求他，只是给他安排了个清闲位置。
维塔利再落魄，为了女儿大公也会照拂一二，何况他初见这个男孩时，就看出他将来必成大器。
所以瓦莲京娜没受过管束，只是任由她在外面疯疯癫癫，让维塔利帮着看管。
做父亲，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平平安安地生活。
尤其见多了兴衰起落的大公，眼看谁家起了高楼，又眼看谁家大厦倾塌。
他的权势达到了人臣的极致，但爬得越高，摔的就越惨。无数的人在底下眼巴巴地等着大公倒下，像是鸦群盘绕于负伤的老狼上。
处于高位，大公才理解到了身不由己的感觉。他象征着武勋集团的利益，而沙皇则是贵族集团的利益。
大公协助先皇作战，更多是平定国内的叛乱和异臣，在此过程中，为了拉拢军队，势必会许以重赏，扶持一波人去打压另一波人。
就是在这一过程中，纳赫乔人向大公献上了忠诚，哥萨克狼人也归顺于帝国。
哥萨克意为自由人，最初是由一些狼人组成的，它们不满血族的统治，在草原上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后来被帝国收服，成为重要的军事力量。
纳赫乔意为平民百姓，他们在古代的战乱里迁移，接受了南方奥托曼帝国的信仰，因其地势险要，始终是两国争夺的目标，在被大公平定了数次叛乱后，其领袖便忠诚于大公。
这俩支军队战力强悍，武德充沛，今日帝国之强盛，和他们在边境的镇守离不开关系。
哥萨克被许诺大片的土地，他们每一个成员，几乎都是地主；而纳赫乔居心不良，只是碍于大公的军略和威信，暂时屈服于他。
地方军阀已经拥兵自重，呈尾大不掉之势，大公拒绝内战，就是因为他知道一旦发动内战，就是皇族的内耗。
他只会成为一个被裹挟的傀儡，最大的受益人会是那些军阀——局势越混乱，他们就越是自在。
现在虽然避免了内战，但乌拉尔是高压的集权统治，皇权的加固势必会削弱军阀的自治，夹于两大集团间的大公处境将极为尴尬。
把瓦莲京娜送出去，也算是保全她的身家性命。
但她绝不能与维塔利见面，瓦莲京娜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两人一见面，唯恐她睹人思情，又会节外生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