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哀求使维塔利陷入了沉默,他嘴巴嗫嚅着,低声说:“这桩婚姻意义重大……对于帝国而言是一个好机会……”
“连你也这样认为吗?”瓦莲京娜心碎地说道。
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告诉她这桩婚姻是“有利”的、是“正确”的、是所有人都“希望”的。
就连瓦莲京娜自己,有时也不自觉地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国家之间联姻只是基本的手段,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也会拍手叫好。
现在不过是换到她的身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应该学会接受。
但就在她要死心时,眼前的无尽迷雾里突然照进了一束光,这光是那么温暖,带来往昔的风。
她就像是溺水者,抓住这救命稻草,往海面竭力地上浮,甚至不惜放下自己的尊严。
可连这最后的依靠,都选择离开她了吗?
瓦莲京娜的心犹如自沉的旧舰,沉入无光的海底。
“不……我——我……”维塔利眼底浮现出挣扎,他下意识地否定,又说不出坚定的话语来。
在外交部实习的他远比常人更知道这桩婚姻所能带来的影响和利益。
或许乌拉尔帝国会借此一跃而起,成为优罗巴的霸主。
维塔利作为乌拉尔人,该隐赫斯特一族,无论如何不应该反对阻挠这起婚姻,除非他是不忠诚不爱国的。
可当他看向那双蓄着月光的眸子时,嘴上却难以说出拒绝的话语来。
瓦莲京娜就像是落入陷阱的小鹿,咬着猎人的裤腿,请求他给予自由。
“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腐朽贪婪,不如你一人。”女大公眼里噙着泪花,轻轻地摇着头,“我想离开这里。”
“如果你离开,你就不是尊贵的皇族了……没有随从,没有仆人,不会有人对你毕恭毕敬,你所到之处也不会被铺上红地毯……”维塔利苦笑着说道。
瓦莲京娜一个人逃不出去,就算逃出去,仅凭她一人也不可能在外面生活下去。
除非维塔利也跟着抛弃一切带她离开。
但抛弃是个说起来太过简单,做起来太过困难的事情,当你习惯眼下的安逸后,怎么会愚蠢地走入呼啸的暴风雪之中呢?
而且瓦莲京娜在一群快活的仆人簇拥下长大,根本不知道平民生活的艰难,她现在只是一时下的冲动,正如她过去无数次犯下的错误一般。
她在奥斯特里茨会过得很好,不会有人轻视怠慢她,只要她安分地做个王妃,同样能继续她那奢侈迷幻的生活。
况且这不是寻常的小事,而是攸关世界局势的大事,或许会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浓重的一笔,他们会说“以瓦莲京娜公主的出嫁为契机,乌拉尔帝国得到了称霸优罗巴的机会。”
维塔利应该拒绝,他来这里不是这个目的,他也没有勇敢到能违抗帝国和血族的命令,与公主私自奔逃。
可瓦莲京娜是他最好的朋友啊,当一个女孩愿意放下一切和你走时,任何人都不该有拒绝的理由。
如果这是一出戏剧,恐怕台下的观众已经开始欢呼鼓舞起来了。
在刹那间,汹涌的感性几乎要冲垮维塔利的理性,如洪水滔天。
突然,他听到来自走廊的脚步声,沉闷有力,明显是军人的脚步声。然后门再次被敲响,这次的声音他很熟悉,是瓦莲京娜的贴身女官安娜。
她问道:“殿下?您醒着吗?”
维塔利像是被水浇了头,骤地清醒下来,理智重新占领了头脑的高地。
门外的女官再次询问,如果无人应答,恐怕就要自行开门了。但瓦莲京娜充耳不闻,没有惊慌也没有急躁,只是哀然地看着维塔利。
维塔利张开嘴,答案几乎到了嘴边。
门锁里传来细微的转动声,女官已经在开门了。
维塔利拨开瓦莲京娜的手,匆忙地往窗口退去,他没有去看女孩失望的眼神,而是翻身出窗,短促地丢下一句:“等我,我还会来找您的。”
他如猿猴般轻盈地爬下墙面,滚入庭院的草木中,少年的步伐慌乱而急迫,在月光下竟然有些仓皇,仿佛是窘迫地想要逃离。
维塔利不敢回头,但他又忍不住回头,回头去望向那个房间。
瓦莲京娜就站在窗台后,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因为夜色的朦胧,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只能分辨出少女披着飒爽的戎装,倔强地提着佩剑。
维塔利头一次觉得瓦莲京娜的身影是那么单薄,仿佛随时会弥散在昏黑里,再也找不见。
他转过头,逃之夭夭,犹如败犬。
……
门啪嗒一下开了,肩上抗着中校军衔的军官和安娜在门外愣了一下——他们没想到殿下是醒着的。
随后中校赶忙跺脚敬礼:“午夜侵扰,恕卑职失礼。宫内混入了外来的贼人,我等奉命搜查各房间,请殿下配合。”
若无上级和皇室的准许,近卫军无论如何都没有那个胆子去搜查这些大贵族。
瓦莲京娜背对着他们,站在推开的窗前。
细纱织成的丝帘被晚风带起,曼舞着拂在窗外,公主披着军礼服的背影窈窕隐绰,露出光滑的小腿肚。
她手抚剑柄,似乎在远眺着夜景。
过了良久,公主才轻声说道:“请出去吧。”
她像是在轻轻地吐息,还带着些许请求的意味,可又泌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气。
只有从小在权力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人才有这般淡漠的语气,这种人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不需要去大声嚷嚷着什么,刻意维持那虚假的威严。
站在中校身后的安娜倒是惊讶了,以殿下的性格,这时候一般都会直接呵斥出口,而不是像这样冷静,这样……令人生畏。
中校还楞在那里,不知如何反应。
公主深夜不眠,披衣赏月肯定不正常,何况他身上还带着上级的命令,哪怕殿下不愿意,也可以强行搜查。
但公主的气度却让中校生怯,他作为近卫长官,早已听闻首相幼子顽劣的威名,只当殿下是个未大的孩童。
可他现在见到的公主不怒自威,背影与他平日见到的那些权贵渐渐重叠——都是平淡的一句话,就能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瓦莲京娜往后瞥了一眼,看见军官还没走,淡淡地说:“您是怀疑我房间里藏着贼人吗?那么请您进来搜查吧。”
她内含的愠怒让中校悚然一惊,怀疑公主殿下的房间里藏着人,不亚于怀疑这位准王妃的贞操。
搜不出还好,要是真搜出了什么,以他这种小小的军官,根本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本身就是一个充满雷点的任务——你永远都猜不到那些大人物的卧室里都藏着什么。
他连忙鞠躬低头,恭敬道:“卑职不敢。”
安娜也行礼,关上了门,走廊上橘黄色的灯光随着门缝缩小,最后归无黑暗。
瓦莲京娜仍挺拔地站在窗前,长发微微地随风漂浮。
夜晚的乌拉尔格勒并没有沉寂,对于工作一天的官员与商人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对于穷人平民来说,夜生活也刚刚开始。
尽管冬宫附近除了巡逻的士兵和仆役们外便一片寂寥,但远方的街道却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在乌拉尔恒久的长夜里,他们又将往哪里去,回到什么地方呢?
瓦莲京娜突然有些疲惫,笔挺的后背坨了下来。
她久违地想喝一点酒,一点乌拉尔特产的烈酒。
瓦莲京娜早就被禁止饮烈酒了,但这点小事从来难不倒她。
她轻车熟路地趴在地板上,伸出在床下摸索着,然后手指一扣,打开了床下一块中空的瓷砖,从里面摸出一个扁扁的小铁水壶。
这是瓦莲京娜小时候偶然间发现的,除了她和维塔利,谁也不知道,哪怕是贴身女官安娜。
她从小就是一个野里野气的孩子,常常不知从哪捣鼓来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其中不乏大人们不允许的违禁品。
于是她就把这些舍不得的玩意都藏在床下的暗格里,像是一个独属于她的宝库,满足了孩子对于秘密的好奇心。
公主的屋里的确存在着猫腻——是风干的蜥蜴标本,是形状奇特的石头,是一壶难得的好酒。
这种酒起初是军队里消毒用的药水,但人们品尝过后发现口感意外地不错,便开始将它作为酒来酿造,称之为伏特加,意味“少量的水”。
贵族社会里很少有人会喝这些低廉的烈酒,只有混混沌沌的酒鬼贱民才会抱着伏特加烂醉如泥,贵族们更偏爱掺了血的葡萄酒。
而瓦莲京娜却对烈酒独有情钟,享受它那浓烈的醇香与刺激。
女大公拧开有些塞住的瓶盖,一股刺鼻的酒精味扑鼻而来,这壶酒放了不知有多久,透明的酒液甚至都有些浑浊,好像粘上了铁壶的锈铜。
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鼻子兴奋地抽动着,她对于酒的嗜好似乎没有随时间的推移而减弱,时隔半年再次闻到酒味,瓦莲京娜全身的细胞仿佛都活过来狂舞了一般。
瓦莲京娜抬起酒壶,昂起头,对瓶一饮而尽。
灼热的液体在嘴里爆开,舌尖火辣辣地痛。
真是好酒,果然够烈。
一瓶伏特加下肚,老酒鬼如她,似乎也有点醺醺然的醉意,意识好像要与身体剥离,飞到天花板上去一样。
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的酒液,弹了弹壶壁,眼睛往黑乎乎的壶口里望去,再举起酒壶,伸出长长的舌头,贪婪地卷下最后几滴酒,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壶。
她平时不会那么容易醉,但现在瓦莲京娜只想糊涂地大醉一场。
女大公把剑和外套甩到一旁,仰面躺在床上,面色酡红,她指着吊灯,哑然失笑。
她吃吃地笑,含糊不清地骂道:“你真是个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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