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莲京娜到那里时,父亲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尼古拉大公瞥了她一眼,低声说:“别闹脾气。”
他担心自己这个刁蛮的女儿会做出当面顶撞沙皇的蠢事。
瓦莲京娜大为感动,这是她今天第一次见到父亲,她原本还担心父亲会责怪她昨晚的事,没想到只是不轻不重地提醒了一句。
女大公老实地应了一声:“嗯。”
不过在父亲心中她是这种会乱发脾气的人吗!?
瓦莲京娜又有些莫名的不爽。
“陛下来了。”她耳边再次传来父亲的低语,瓦莲京娜打起精神,看向前方。
在林荫下缓缓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位面容年轻的该隐血族,他穿着由浅蓝色呢绒和深红色丝绸织成的礼服,花边带上绣着花形图纹。
他还握着一根纯金权杖,杖顶的双头鹰头戴冠冕,双翼张开,威严几乎呼之欲出。
他就是亚历山大·罗曼诺夫一世,帝国年轻的独裁者。
待到沙皇走近了,尼古拉大公微微鞠躬:“陛下。”
“尼古拉叔叔。”亚历山大一世亲昵地称呼对方,然后看向一旁的少女。
瓦莲京娜赶快提起裙子,恭敬地屈下膝盖,说:“陛下好。”
她低下头,看不见皇帝的神情,只能看见他那漂亮权杖上的雕花图案。
过了几秒,她听见陛下带笑的声音:“让我好好看看你,瓦莲京娜。”
女大公直起身,眼睛低顺地往下看。
“她很像索菲娅。”亚历山大一世端详了一会,感慨道。
索菲娅是瓦莲京娜的生母,在生出瓦莲京娜不久后就病死了,女大公只在家中的画像上见过她。
从画上也能看出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人,明明坐在沙发上,下一秒却像是能拔出一把剑来。
我很像妈妈吗?
瓦莲京娜一怔。
“陛下,请进吧。”尼古拉大公向花园内伸手,“大家都已经来了。”
亚历山大一世颔首,握着权杖,昂首迈步走入花园。
尼古拉大公和瓦莲京娜顺势跟在皇帝身后,随从前面。
对外人而言,沙皇是如雷霆般洪亮的词语。但对于那些长期与沙皇接触的人来说,皇帝并没有传说中那样强大恐怖。
沙皇同样有着七情六欲,不是每个皇帝都像伊凡雷帝一般令人恐惧——他用权杖打死了自己的儿子。
更多的都是一些平庸的凡人,没有什么可怕的神力,手握重权的大贵族们往往更恐惧于女王的祭司和骑士们,而不是世俗的沙皇。
未知产生愚昧,距离制造敬畏。
当这些全部被打破,特权便岌岌可危。
后世的史学家们这么形容:“在乌拉尔,没有人敢反对沙皇;但一意孤行的沙皇最终都会死于中风。”
其中包括亚历山大一世武德充沛的父亲,他便是死于“中风”。
奥斯特里茨的外交大臣以喜欢说俏皮话而闻名,而当这位自认为幽默的快活人听说此事后,便打趣地对乌拉尔大使说:“你们应该给沙皇的死编个新理由了,老是中风,实在是太无聊了。”
这句话使得亚历山大一世大为震怒,但也很好地说明了沙皇在乌拉尔的地位。
沙皇是绝对的独裁者,他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权力无比庞大。
可如果沙皇固执地一意孤行,做出一些不明智的事情,那么贵族和近卫军就会悲痛地发现他们亲爱的陛下突然中风,不得不撒手人寰了。
当然,在寻常人眼里,沙皇仍是不可侵犯的神圣象征。
尽管瓦莲京娜背后没少骂皇帝,但当她见到亚历山大一世时,还是不由得地生出畏惧之情——和尚在狱中的维塔利也有点关系吧。
花园里的客人们见到亚历山大一世,赶快站直,尊敬地鞠躬:“陛下!”
亚历山大一世微笑着点头,示意无需多礼,并在女仆的引导下坐于花园中心的位置。
见陛下心情不错,在场的贵族们也放开拘束,说说笑笑着,觥筹交错。
大公和瓦莲京娜分别坐在沙皇的左右手,然后就是阿列克谢他们。
瓦莲京娜受封了女大公的爵位和领土,高于作为亲王的哥哥们,所以能与父亲同地位,与陛下比手而坐。
亚历山大一世面带笑容,喝着红酒,时不时有几个贵族上来对皇帝敬酒,再攀谈几句。
不过亚历山大一世更多都是在和尼古拉大公交谈。
“这几位是您的儿子吧?看上去都是优秀的年轻人啊。”亚历山大一世对阿列克谢他们举起酒杯。
沙皇深居简出,连从小在宫里长大的瓦莲京娜都没和皇帝见过几面,遑论早已成年离家的哥哥们。
阿列克谢三人受宠若惊,连忙站立举起酒杯回礼。
“他们都是在做什么啊?叔叔。”沙皇随意地问道,像是叔侄之间的家常。
瓦莲京娜听说沙皇性格无常,就像是硬币的两面——看起来他今天心情不错。
或是忌惮于父亲的权势。
“长子阿列克谢在边疆当骑兵军官,三子马克西姆在参谋部任职,四子马特维在土地局当官员。”尼古拉大公挨个介绍过去,“还有二子米哈伊尔,也是军官,因为察尔哈汗国的异动而早早离开了。”
“都是罗曼诺夫家的雄狮啊。”亚历山大一世称赞道,“若帝都里其他贵族子弟都像你们一样为国奉献,那么乌拉尔的强盛也会更上一层。”
彼得大帝的西化改革不仅仅使国家先进了,也使贵族们沾染上西方人奢靡的习气。
他们不以祖国为荣,而是追捧外来的文化。高卢的礼仪占领了宫廷,普雷西亚的战术则占领了军队。
曾经令帝国骄傲的冷血贵族们沉溺于享乐,世人提起该隐赫斯特,首先想到的便是他们无论男女都相同的美貌和在高脚杯中摇晃的红血。
但在遥远的过去,该隐族的祖先们可不是靠美貌和高脚杯去建立国家,攻城略地的。
他们疯狂而骁勇,痛饮敌人尚温的鲜血,驱逐雪原上的邪魔,奴役孱弱的人类。
他们同样脆弱而落后,无数次被更强大的对手蹂躏——金帐汗国的角人铁骑,卡西米尔的天马骑士,诺德王国的北方军团。
他们也是狡诈而忍耐,最后推翻了金帐汗国,遏制了卡西米尔,击败了诺德王国,在优罗巴占得一席之地。
乌拉尔不是用礼仪做到这些的,而是用利剑践踏着尸骨,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亚历山大一世的这番话,似乎是表明了他对尼古拉大公的亲近,和对帝都贵族的不满。
“都是本分的职责,能得到陛下的称赞,是他们的荣幸。”尼古拉大公不动声色。
亚历山大一世话头一转,又对准了瓦莲京娜,他笑着说:“你对卡洛斯王子怎么看?”
直球攻击!
瓦莲京娜很想回一句“用眼看”这种烂话,但终究没这个胆子。
她斟酌地回答道:“是一个,额……惹人喜爱的王子。”
高情商的说法,惹人喜爱。
低情商的说法,唐氏低能儿。
“你满意这门婚姻吗?”亚历山大一世喝了一口酒,对着堂妹笑着问道。
妈的,你说我愿不愿意?
瓦莲京娜心里骂娘,嘴上依然乖巧:“这是我的荣幸,陛下。”
“不不,不要说这些虚话,这是你的人生大事,亲爱的……我要听一些更真实的话。”亚历山大一世和善地摆摆手。
父亲和哥哥们闻言,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瓦莲京娜,好像怕她真实话实说了。
我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靠谱吗?
注意到父兄眼神的瓦莲京娜暗骂一声。
她脸上挂起甜甜的微笑,说:“我一直很喜欢奥斯特里茨的风俗……虽然王子身体欠佳,但这婚姻对乌拉尔有着巨大的影响,为了我的祖国,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只是付出这些,是完全值得的。”
这番话半真半假,瓦莲京娜还特地催了一下皇帝——我都这么配合了,别忘了给那谁放出来!
反正你明知故问地扯淡,我也睁眼说瞎话地糊弄回去。
陛下想要试探的只是她的态度,至于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恐怕无关紧要。
尼古拉大公也松了口气,瓦莲京娜的回答算不上完美,但也没什么大疏漏,起码没有激怒皇帝。
亚历山大一世像是可惜一般叹气:“哎,我也不希望你离开乌拉尔……你说的对,亲爱的,这是个机会……我感谢你的付出,你不必忧虑其他,你的祖国便是你最强大的后盾。”
沙皇慢慢摇晃着酒杯,目光穿透酒液:“无论行至何处,乌拉尔的月光始终伴汝身后。”
他站起身,提声对在场的宾客们说:“让我们为瓦莲京娜公主举杯!祝她那将至的婚姻幸福与快乐!”
“公主万岁!”贵族们推开椅子起身,举起手里的酒杯,欢呼道。
瓦莲京娜礼貌地笑,率先把酒杯里的酒喝尽,其他人也跟着喝完。
男仆长拍拍手,一支小乐队从角落里鱼贯而入,欢快地吹起乌拉尔的地方民谣来。
曲调是那么轻松急促,调动起现场热烈的气氛。
几个贵族按捺不住,竟然在场中跳起了乌拉尔传统的踢踏舞——在贵族里,这种舞可不是主流。
沙皇对这种舞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拍着掌,为表演者打着节拍,而受到鼓舞的舞者,跳得更加激烈和欢乐了。
他们疯狂地踢腿和旋转,后脚跟蹬得响亮。
而随后尼古拉大公和他的侍从们也加入了舞蹈,只不过他们跳的是更加有力量感的哥萨克军舞。
在端庄华丽的冬宫里,宴会热闹地像是乡下地主的婚礼,女大公在席间不住地喝酒,脸红扑扑的,瞳孔也愈发明亮。
“你应该少喝点。”阿列克谢坐到妹妹旁边,按住她的手。
他担心她又像昨晚一样喝醉了。
“放心,我没那么容易醉。”瓦莲京娜拿开哥哥的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眼神时而混沌,时而清晰。
“嗝~”瓦莲京娜打了个小酒嗝。
她舒服地摸着肚皮,看着场中热闹起舞的人们,眉毛困惑地皱起,一副憨态。
跳舞怎么能少得了我!
瓦莲京娜恍然大悟,她猛地站起,走到隐藏在树林阴影里的狼人侍卫面前。
狼人侍卫一惊——他可不是直接站在那里,而是有意地隐藏好,结果公主却径直地找到了他,没有犹豫。
瓦莲京娜懒得废话,直接抽出他腰间的马刀,大步流星地走回到花园里。
随后欢舞的贵族们突然感受到凌厉的刀光,仿佛风中的花瓣轻盈地飘入了人群。
人们惊惧地避开,却发现用刀的是瓦莲京娜公主。
她飞快地舞着一把几乎残影的马刀,淡绿色的裙裾如同花一样盛开旋转,盘着发髻的女孩踮着脚尖,手里的杀人利器美好地像是蝴蝶,上下翻飞,银光闪烁。
在初见的刹那间,无可置疑的英飒压倒了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先前对这位新公主谈不上喜欢,来此的目的也不一。
但此刻,每个人都被女孩的魅力压倒,让人窒息的剑夹杂着雪白的肌肤,不禁有些目眩神迷。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为公主第二次欢呼,皇帝微笑着鼓掌。
阿列克谢把正要阻拦的手放下,也笑着倚在桌子上,欣赏起这出刀舞。
“她跳的不错。”马克西姆端着酒杯,走到他身边站住。
“那是当然!她可是我们的妹妹!”阿列克谢大笑,“何况她还有我这个好老师!”
“只是父亲的脸色不算好看啊。”马克西姆看向混在人群里的大公,淡淡地说。
阿列克谢耸肩:“相信我,每一个老爹在自己女儿出嫁前都是这幅表情。”
人群中央被让出了一大片空地,瓦莲京娜就站在那里,苍白的脸透露出醺红,嘴角弯起,沉醉地带动腰身,挥舞马刀。
她端丽的发髻有些散了,落下几根长长的银发耷拉在额前。
宾客们簇拥着沙皇,笑着拍手,歌声在冬宫里传的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