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堆满了各类试剂和瓶罐,巨大的鹿首被钉在墙上,昂起的长角挂着写满不明文字的木符。
虽然把空间挤得满满当当,但却分类有序,桌子上的灰尘也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空气里是苦涩地药味和淡淡的熏香。
一片昏暗中,身形消瘦的图伯洛夫伯爵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前方的阴影,犹如鬼魅。
他低声道:“……是的,亚历山大把我赶出皇宫了……”
图伯洛夫伯爵说完,像是在听对方的回答,沉默地等待着。
但实验室里分明只有他一个人,导致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过了一会,伯爵才张口道:“……不,皇帝应该没有明显的敌意……前提是‘我’不再去干涉。”
图伯洛夫伯爵苍白的面庞突然涨上了血色,他似乎愤怒了,低吼道:“不!不!不是现在!……别出手![狂猎]还在狩猎……”
伯爵呼吸有些急促,他喘口气,冷静下来,说:“皇帝拒绝了‘我’的邀请……他是一个软弱的人,总想着两全其美……他不敢违抗[女王]……”
“但他也不敢贸然出手,他想让我跟着瓦莲京娜公主去奥斯特里茨……将我远离‘我’,等同于流放……”
图伯洛夫侧耳聆听了一会,思索着说:“影响瓦莲京娜?不……这不是个好计策……那里是正教的领地,我若是主动,必定会被[天使]肃清……”
“不过并非没有可能……瓦莲京娜的心智孱弱,她若是遭遇变故,将会脆弱得不堪一击……宿体?不,不行……她太弱小了,即便肉体强壮,但缺乏意志……”
图伯洛夫一怔,仿佛听到有趣的话,嘴角渐渐勾起,喃喃道:“‘我’说的对!‘我’说的对!……她会是一个好傀儡……虽然是那么丑陋……”
“……‘我’找到了新的盟友?……不,别告诉我,我已经受到监视了……”图伯洛夫说着,深黑色的眼眸警惕地瞥了一眼被帘子掩上的窗,“我会去奥斯特里茨,这里就交给‘我’了……之后取消联络,记住,小心地推动计划……”
“啊,还有尼古拉大公……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态度……”图伯洛夫伯爵突然想起了疑点,对阴影问道。
然后他一怔:“你是说大公是——不,别告诉我!……我已经和乌拉尔没有关系了……科西切。”
伯爵的口中缓缓吐出了那古老不亡者的名讳,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神圣的庄严来。
伯爵举起右手,肃穆地说:“为了乌拉尔的荣耀,万岁,万岁。”
然后他眼睛忽然翻白,身体猛地一僵,屋里的昏暗也骤地退去,午后的曦光连带着自然的声音,透过窗帘的缝隙重归于寂静的实验室。
而他的面前,只是一面普通的铜镜。
图伯洛夫伯爵僵直的身体慢慢缓和下来,他连连深呼吸几口,手支着扶手,站起身来。
伯爵拉开窗帘,望向窗外。
他淡淡地叹气,轻声说:“真是……残酷啊……”
窗外可以望见冬宫的广场上,仆役们正捧着各式绸缎和珠宝,有序地来来去去,准备公主丰厚的嫁妆。而士兵们排成列,在军官指挥下大踏步前进,灰色的军装和毛绒帽檐上盖着细小的雪花。
明明都快到夏天了,乌拉尔格勒竟然还下起了小雪。
而在图伯洛夫的记忆里,这座城市似乎总是在下雪,永远都是雾蒙蒙的一片。
去奥斯特里茨也不错,听说那里是一个漂亮的地方,阳光明媚,遍地都是艺术家。
背后的门忽地被敲响,他的助手推开门,小心地问道:“伯爵,您不带实验室里的东西去吗?”
“不,不需要。”图伯洛夫伯爵转过身,往房间外走去,低声说,“就让他们留在这里吧……”
助手愣愣地看着伯爵离开,正打算跟上去,却发现窗户还开着,不断往屋内灌着冷风。
年轻的助手对着被冻得红彤彤的手掌哈气,走进房间,往窗外探出头看了一眼,嘟囔道:“好气派啊。”
他赶快关上窗,然后往师傅的背影追去:“等等我,伯爵……我也要去!”
窗外的雪突然变大了许多,大风猛烈地撞击着窗,玻璃哗哗作响。
“天气好像很不好,是不是能把出发的日子往后推一推?”瓦莲京娜趴在窗口,看着大雪纷飞,扭过头兴致勃勃地对安娜说。
“恐怕不可能,殿下……还是明天出发。”安娜说,“只是一点小雪而已。”
“好吧,我知道不可能。”瓦莲京娜长叹一口气,坐了回去,“那我希望这雪早点过去,免得明天出门时弄乱了我的衣服……你说他现在有没有出来?”
“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是出来了……老爷不会对他坐视不理。”
“是吗,这个没用的家伙……一个人都被抓住了。”瓦莲京娜叹气,“哎,有点想念他的大道理了……嘴上说的这么多,到底还是个不信守诺言的骗子。”
明明说好还要来找我的。
“您还会见到他的。”安娜走到公主背后,按上她的肩,“我父亲常说,每一次分别都是为了下一次的见面。”
“算了,我乐观地不抱有期待……”瓦莲京娜轻叹。
一只金羽的野雀扇动着翅膀,仓促地乱入了满天的风雪里,它慌忙地在冬宫唐皇的建筑物间穿梭,却找不到出去的路,原地打转。
瓦莲京娜的目光一下被野雀吸引了过去,她就像小孩子一般,兴奋地推开窗,雪花霎时倒灌进屋内,落在公主瓷白的肌肤上。
“往前面飞,小鸟!”瓦莲京娜大叫道,为迷路的野雀指路,好像它真能听懂瓦莲京娜的话一般,“往前面飞!”
奇迹的是,野雀真的听话地往前飞去,在灰色的雪里,它金色的羽毛华丽而耀目。
这应该是哪家权贵家里偶然逃出来的宠物,却一头撞进了茫茫的风雪天里。
“对,就这样,干的好,小鸟!”瓦莲京娜见状更加兴奋了,连声鼓励道。
她目光追随着小鸟,看它逐渐消失在模糊的雾里,再也找不到。
安娜关上窗,瓦莲京娜有些怅然地问她:“它能找到出去的路吗?”
“能,殿下……鸟是很聪明的动物。”安娜说,“雪总会停的。”
瓦莲京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你说的对,雪总会停的。”过了一会,女大公低声说道。
窗外的雪还在下。
——
新纪1787年6月,乌拉尔格勒反常地下起了暴风雪,一度使得交通瘫痪。
民众们议论纷纷,说这是不祥的征兆,而宫廷的天文学家和术士则担忧地向皇帝提交上一份报告,称其为非自然现象,似乎与狂猎的异动有关。
帝国边境的卡西米尔选王邦和察尔哈汗国在积极地筹备军队,国内各军团将领渴望战争的呼声水涨船高。
不过经过几代强势沙皇的治理和对西方的学习,乌拉尔帝国总体还是兴兴向上,叛乱不再。
此时距离高卢大革命爆发,路易十六被斩首已经过去了五年,也是乌拉尔公主瓦莲京娜·罗曼诺夫出嫁奥斯特里茨的时间。
以瓦莲京娜嫁入哈布斯堡家族为楔子,西方各国开启了最为激荡,最为冲突的三十年。
在优罗巴的大地上吹起了风——名为自由和民族主义的风,而它将如飓风般摧枯拉朽,推倒王权森严的秩序,并在后世永远地流传。
但现在,无论是伟大的还是卑劣的,无论是智慧的还是愚昧的,都尚且是年轻的探索者,将以各自的激情与野心书写全新的历史。
而瓦莲京娜公主,这位特殊、奇葩的皇后,这位放纵、冷漠的女王,现在也还是天真的少女。
后来的人们谈论她曾经的男性身份,谈论她那悲哀又和谐的婚姻,谈论她惊人的美貌和出众的武艺,谈论她复杂而津津乐道的绯闻。
她的名字与同时代的帝王将相们共同闪耀在19世纪的那场决定世界命运的大战里,而人们也以同样的热情关心于她的丈夫卡洛斯四世——神圣如茵帝国的末代皇帝,和她的情夫们——其中不乏卓绝的艺术家,元帅,特务头子。
可在1787年的6月,瓦莲京娜女大公仍是天真的少女,过着沙乌贵族奢靡的生活,憧憬军队,有些孩子气,厌恶这桩强加的联姻,内心却对异国有些隐隐的期待。
“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命运所赠予她的一切,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