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宇宁固执地以为,马尾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发型。
英姿飒爽的高马尾,娇俏活泼的双马尾,温婉可人的侧马尾……便携的同时更与气质相衬,衬出一番相得益彰的美。
眼前这规规矩矩的正马尾也是不错——素橡圈拢起的尾根,不羁地翘起漂亮的弧线,迎着薄暮的斜阳伸展,熠熠着几弯暖人的橘色;润泽如墨的尾身雀跃着倾泻而下,滴落于微微鼓起的棘突两侧,在皓然似雪的脖颈上晕开成片。
“干……干嘛?”
柳艮容被盯得不大自在,停下手里鏖战的概率论习题,看向身侧目光灼灼的青年。
陆宇宁爽朗地竖起大拇指:“品鉴品鉴你数一数二的马尾。”
“哈?”
颇为无语地长叹口气,尴尬着搓了搓颌角的鬓发,冲自己这位忠于XP的室友歪嘴笑笑:
“咋样,是不是有种艺术家的痞帅?”
“没有吧,挺可爱的。”
“你啊……”
柳艮容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瘪在桌上,蜷抱着胳膊遮住半脸,露出的柳叶眼稍稍眯起,瓮声瓮气地嘟囔起来:
“要不是和你做了这么多年基友,我还以为你……真别这样了,夸男生可爱啥的,别人会觉得咱们是gay的。”
“身直不怕影子弯好吧。”陆宇宁一脸正气:“常言道,腐眼看人基,崆峒即深柜,咱们两个清清白白,那些觉着gay的,是不是该反省下自己的问题。”
“啊对对对。”
他都这样了,柳艮容也只能顺从,没好气地白上一眼,便继续潜游题海去了……
下一道是一道简单的古典概型:有三个选项,其中只有一个正确,预先选定一个,从另外两个选项中剔除一个错误选项,问剩下那个选项正确的概率。
柳艮容稍加思索,手中有些落漆的印花钢笔在纸面轻点两下,正要写上答案,却发觉视野忽地一暗,旁边那近两米的大块头凑了过来,山般身形在习题册上撒下一层厚重的阴翳。
侧眼一瞥,那家伙刀削的下颌就要抵上他的肩膀,稀拉着几颗胡茬的面颊与他的侧脸贴得很近,高挺山根架起的黑框眼镜下,一双明亮的眼噙着浅浅的笑,专注着他笔尖所指的那道习题。
啧,疫情期间,给我保持好社交距离啊混蛋!
柳艮容暗暗诽腹,悄悄把视线收回,想要继续解题,可却总是不争气地在意着耳畔若有若无的呼吸,印着的明明是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汉字,连在一起却成了堆意味不明的符文——有的人,就是很难适应被人盯着做题。
思绪乱成一团,浑浑噩噩地填上答案。
“嘿嘿。”吃瓜群众陆宇宁终于抓着了入场的机会,乐呵呵地拍了拍柳艮容的大腿:
“1/2是错的,你再想想?”
“嘶——呼——”
柳艮容深深吐出一口闷气,缓缓放下钢笔,嘴角抽抽道:“你明天不还有课堂小测吗?不复习了?”
“复习完了,看看你的。”随手展示了下满是笔记和折痕的教材和习题册。
“复习完了就来折磨我是吧?”不服气地哼哧一声,“学长不是还喊你看看轨迹预测方向的论文,你弄咋样了?”
“嘿嘿,其实我从中发现了诺奖级的工作。”
陆宇宁邪魅一笑:“听说过拉普拉斯兽吗?我觉着啊,这基于时间序列预测的神经网络,当具有足量的样本数据以后,不就能类似拉普拉斯兽那样,推演出咱们宏观世界的未来走向了吗!”
“真的假的?!”
“噗……当然是屁话啊。”
瞅着对面一脸认真,陆宇宁蚌埠住乐:“不说算力这些,单就这海量的数据,你怎么获取,拿什么储存?”
伸手揉揉柳艮容的脑袋:“拿你的脑子吗?”
“把手拿开。”柳艮容觉着有些羞人,一巴掌拍开陆宇宁的魔爪: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有话好说,别碰脑袋,我警告你啊,你这行为是赤果果的身高歧视,是对我们矮个儿男生的body shame,我,我要打蝻拳了!”说着,小小地挥舞起拳头。
陆宇宁立马拱手而降:“别介,您这一拳下去 ,威力恐怖如斯,怕是要把星河崩碎,大道都磨灭了。”
“别老磨灭大道了,要灭就先灭你吧!”
柳艮容两手作钳,正欲替天行道时,蓦地传来一串手机振动的声音。
套着原厂塑料壳的小东西,嗡嗡嚷个不停,叫住了就要在自习教室里斗法的两位至尊。
看着屏幕上亮起的来电显示,柳艮容识趣地收了“钳子”,撇撇嘴挪了挪椅子,给陆宇宁让了条道:
“下次不要让我再逮着你乱摸我头了,你说你摸头杀杀妹子去多好,老是恶心我们这些室友叫什么事儿啊。”
“嘿嘿,不会了。”
陆宇宁拿起手机起身,经过柳艮容背后时,又是出其不意地一模:
“下次不会让你再逮着了。”
“有病吧!”
柳艮容笑骂道,目送着那寻衅滋事的家伙窜离教室,眉眼含笑地久望着他逃逸的方向,久到明媚的笑意都渐渐木僵在脸上,凝起一层薄薄的秋霜:
有病的,是我才是。
漫无目的地抬眼环顾,偌大的教室呈阶梯状向后延伸,栉然成行的座椅上空空荡荡,只有后排和窗边零星着几个没抢着图书馆位置的难兄难弟。这些个顶着处暑酷热前来自习的家伙,都心有灵犀地坐在离彼此最远的地方,守持着与人共处的安全间距,被风扇的呼啸淹没进各自的天地。
……
此时此刻,横廊尽头,在逃嫌犯陆宇宁接通了来自室友凉嘉文的电话:
“喂,老凉啊?”
“呵,陆院士日理万机,还舍得抽空接咱电话啊?”
“当然,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双飞,日理万机的时候,怎么能少的了你呢。”
“你TM……我上次听这破梗还是在上次了。忙啥呢,我群里发那么多条消息,都不带回的?”
“和艮容自习呢。”
“哟,怪不得,陪你家容容呢。”
“嘿嘿,劝你想好再说,我开着免提呢,柳大帅哥可就在旁边儿。”
“容……容哥,小孩子不懂事,说着玩的。”
“噗。”
“WOC你丫诓我是吧?!”
“行了,有事快说吧。”
“啊,是刘老板的事,他两小时前跟我说,回去冲个澡就联系我,冲到现在都没个响,我怕他冲晕在澡堂子里了。你帮我回寝催催,我人在校外,不大方便。”
“很急吗?”
“我发了三页☞,你说急不急?”
“呃,很急吗?”
“十万火急!”
“彳亍,包我身上!”
……
“剩余答案正确的概率就是你一开始选错的概率,所以是2/3。”
接了电话回来,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寝的陆宇宁,发现柳艮容竟还执着于那道古典概型,不由地出声略作提醒。
柳艮容闻言,不咸不淡地点点头,也不吱声,也不落笔,指尖敲击着笔身,目光在题干上游移。
夕阳西下,整间教室昏昏沉沉,逆光打探过去,也难辨清他的神情。
陆宇宁明白,自己这个基友,又是“那个”来了。
七八载处来,陆宇宁一直觉着,自己这基友,是十分好相与的,没啥乱七八糟的臭毛病,独独情绪不大稳定,emo总是来来去去,像是女人的月事,有着规律,又不大规律。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问题——他若不开心了,再逗他开心便是。
逗人开心这件事,陆宇宁一直在做,并永远在路上。
拍了拍柳艮容的肩膀:
“嘿嘿,知道为什么蝙蝠侠的面罩要漏半张脸吗?”
“因为要让米国晶察认出他是白人吗?你可少看点地狱笑话吧。”
“呃,正确的。”
被轻易识出了题梗,陆宇宁狼狈地抠抠后脑勺笑笑:嘿嘿,道阻且跻,道阻且长啊。
不再搭腔理会那头的冷笑话bot,柳艮容心不在焉着出神天外,回过神时,察觉到那壮汉竟还直勾勾地瞪着自己,傻愣愣地杵着不动。忍不住眼角余光飘过,瞟见那家伙本还算阳光帅气的脸,便秘似地揉挤成坨。
柳艮容明白,那个傻大个儿不是拉不出来,而是想不出逗人开心的话题了。
无奈摇头问道:“凉嘉文找你有事?”
“哦哦,他让我回寝,帮忙喊一下刘老板。”
柳艮容抛出个话头,陆宇宁急急忙忙着接住,憨憨的样子,像是摇着尾巴,接着飞碟的大狗。
终于笑将出来:“都打电话来了,是不是又漏人消息了?”
“嗯,他PP上催好久了。”
“你啊,每次都是,手上一有点啥事,就不看PP,跟人间蒸发似的。”柳艮容苦陆宇宁不回消息久矣,喋喋不休抱怨起来,越说越上头:
“你要是烦那些水群的,就把群声音关了,要不像我这样,把常联系的设个特别关心,然后只把特别关心提示音打开,不然有啥急事,最后都非得电话联系。”
“可老凉是在咱寝室群里催的。”
“……”
“哈啊,我的意思是,你的提案非常具有参考价值!就,就是要设特别关心的太多,弄起来会比较麻烦。”
有一说一,效率至上的陆宇宁向来都是直接静音mode全开,不过好不容易将炸毛的小猫毛给捋顺,他可不想再继续火上加柴。
柳艮容倒是敏锐地拽住了他话里的小辫儿,似笑非笑地虚起眼睛:“你有那么多需要特别关心的?啧啧啧啧,陆海王,深藏不露啊。”
端起臂肘,促狭地戳了戳陆宇宁的胳膊:“有没有好妹妹,给我介绍介绍啊。”
“好妹妹没有,好姐姐要么,四十多岁,还单身呢,娶了她,你就能如愿以偿地当我爹了。”带孝子陆宇宁挂念起了他养母的感情问题。
“好——妹——妹——”
柳艮容一字一顿,阴恻恻地说道,显然对这敷衍不大满意,仍旧一副不依不饶的神色。
陆宇宁立时对自己这基友的饥渴程度,有了全新的估测,旦旦地竖起两指立誓:
“向Marx起誓,有好妹妹一定先介绍给你好吧,咱们兄弟一场,你若没脱单,我必不脱单,诶,一定先把您给愉悦送走再说。”
柳艮容听他满嘴长牙,尽唠B磕,手上拾掇东西不带停的,不免想要张嘴埋怨些什么,可一席话卡在嗓子眼儿里,酝酿了半天,却是酿成了一腔的酸涩。
贝齿轻咬下唇,生硬地转移话题:“现在就要去,催这么急吗?”
陆宇宁实诚地掏出手机,翻出PP聊天界面:“他发了三页☞,应该有点急吧。”
“那十万火急啊!”帮着收拾起散乱叠放的笔记,“你先去忙,晚饭等会儿再说吧。”
“嗯。”
嗯?
……
陆宇宁和柳艮容作别,一边琢磨着方才发现的恒等变换,一边风驰电掣地闪回了他们年事已高的宿舍小楼。
四阶做一级地拾级而上,三步两步便到了寝室门口,摸出钥匙掂量一下,又收回裤兜,转而抽出了前两天补办的门卡,熟练地撬开了这扇装饰性极强的防盗门。
铁门吱呀转开,古朴郁馥的檀木香自鼻尖吹拂而过,302寝的状貌在眼前铺陈开来:光可鉴人的白瓷地砖,纤尘不染的桌面窗台,不像其他寝室满满当当塞着大小各异的快递纸盒,所有的个人物品,都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各自的柜里桌下,空出一条敞亮的走道,直通阳台。
懂不懂模范卫生寝室的含金量啊。
步入寝室,遍历一周,没寻着失联的刘老板,但找着了他搁在桌上手机,以及挂在便利勾上的外衫和运动裤,洗手台下没有他洗漱用的面盆,晾衣架上也不见他擦澡的浴巾。
一目了然,不言而喻。
这厮居然又双叒叕,只套了个裤头就出门洗澡了?!他就真不怕对楼女生告他伤风败俗?难道又帅又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陆宇宁贴心地取下衬衫外裤,赶向了楼层尽头的公共浴室。
此时正值饭点儿,澡堂里空落落不见人,堆满的只是一墙斑驳的霉迹,和一笼黏稠绵密的水汽。
陆宇宁擦擦眼镜上的雾水,逐个包间巡视,没找着不翼而飞的刘老板,却在尽头一个门帘大敞的隔间里,发现了一团白花花的背影。
瘦小的背影抱膝蜷在一起,两肩微微耸动,似在无声啜泣。一头沾湿的长黑发沿着蝴蝶骨铺开,发梢渗出的水珠滑过白腻的背脊,流向两瓣圆润丰腴的那啥。
除了柳大帅哥,咱们这层还有其他蓄发的男生?
陆宇宁心里奇怪,裤子里反应也很奇怪。暗骂起自己小兄弟薄识寡见,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连是不是猪,都能认错。
想着,退身默默合上了门帘。
被门帘滑动的刺啦声惊着,白花花猛地转身回头,现出一张梨花带雨的俏脸,和一对乖巧可爱的白兔。
WOC,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