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织成的红色碎布铺展开来,将坐在骏马上的两人笼入其中。
“虽然塔尔奇很细心,但他帮我织衣服的时候经常穿不进针呢,嘿嘿。”
朱莉亚就这样谈了一路的塔尔奇,嘴里念叨着的甜蜜回忆将她脸上的泪痕风干,转而化作苦涩的笑容,可以想象她有多么喜爱那个爱笑的小伙子。
赫拉提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倾听着这些本就与他无关的回忆。
最起码是对他袖手旁观的一种补救。
如果他当初拿起武器,趁着梦魇不注意杀了他,就可以给塔尔奇和其他人报仇了。
但他没有这么做,毕竟他只是一个可怜的残废。
而在这之前,为了活下来,他也曾对很多人见死不救过。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愈来愈近的黑色城堡。
那就是休克迪拉城堡,同时也是黎凡特之王、大流士的居所。
赫拉提就是追随着他的步伐,才从炎热无冬的黎凡特辗转到了温暖舒适的安纳托西亚,为此还赔上了一条腿。
而包括塔尔奇在内的诸多小伙子们则丢掉了他们的性命。
但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履行自己的封建义务?为了获得荣耀与财富?为了帮助国家扩张领土?为了让更多人信仰真正的神明?还是为了给陛下那本就已经沉甸甸的头顶上再添一顶皇冠?
赫拉提分辨不出其中的道理,因为真相太过于沉重,以至于只凭他一人完全无法理解。
只有那些安葬在此地的战士才有资格诉说答案,而对于苟活至今的赫拉提来说,他只想早点回家,回到他那比黎凡特寒冷、却更加安宁的家乡。
高高垒起的尸山足以战胜任何对财富与荣耀的渴望。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毫无意义的战争了,可不想再来一次。
夕阳逐渐沉入地平线,为世界降下一道漆黑的幕布,与同样深黑的城堡融为一体。
“我们到了。”
朱莉亚翻身下马,指向城堡的大门。
赫拉提也伸出脚,谢绝了朱莉亚的帮助,纵身跳了下来。
与从脚底传至全身的疼痛同时传来的,是一阵从心中升起的失望。
城堡的吊桥已经高高升起,目光所及之处一条只有暗流涌动的护城河,将他们与城堡内的勋贵内隔开。
“诶……不对呀,一般来说这时候不是应该会降下吊桥的嘛,这附近也没看到巡逻的卫兵……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朱莉亚捂住脸颊,眉头微微皱起。
“我们大概是被抛弃了。”
赫拉提对这种事情可相当熟悉。
在经历过被扔在血墙下等死、在死尸遍地的军营里无人问津后,他已经对被抛弃没有特殊的感觉了。
就在他打算拉着朱莉亚离开时,吊桥却突然放了下来。
一位黑发少女站在对岸,警惕地盯着两人。
“来者何人?”
她的喊声就如琴声般沁人心脾。
朱莉亚挎着赫拉提的肩膀,缓缓地朝吊桥对面走去。
“我们是来寻求庇护的,这位士兵瘸了一只脚!”
“庇护?”
少女皱起眉头。
“但陛下已经出征了哦,这个城堡也没剩多少人了。”
出征?
赫拉提抿住嘴唇,征服王不是已经征服了安纳托西亚吗,那家伙还要去哪里出征?
难不成那个战争疯子还要继续往西走?
从一个疯子转投另一个疯子脚下,他还真是不幸啊。
莫名的怒火从他心中涌起,他一咬牙,挣脱了朱莉亚的手臂。
他奋力向前奔跑,脚却失去了气力,整个人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他却感觉自己被什么人给接住了。
柔软的触觉顺着指尖传来,他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被那位少女给抱了起来。
“小心点啊,吊桥很滑的。”
她那绝美的金色双眸一眨一眨,就仿佛传说中的魅魔般摄人心魄。
赫拉提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整个人脱力地倒在地上。
黑发少女将他的头放在地上,自己则重新站了起来。
“怎么了?该不会晕过去了吧?”
“安吉尔小姐!”
朱莉亚朝着安吉尔跑来,却脚一滑,整个人倒在了她的怀里。
地面上一下子多了三个人。
安吉尔最先起身,然后把朱莉亚拖了起来。
“喂喂,你好重……”
“不好意思!这几天庇护所的伙食太好了……”
朱莉亚吐了吐舌,立刻爬了起来。
赫拉提则还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能不能也把他给拉起来?
然而安吉尔只是叉起腰,接着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
“唔,他也患上瘟疫了?”
“嗯嗯,不是哟,不过他腿部有伤……”
朱莉亚将他的腿抱了起来,轻轻地为其按摩。
“那可不行,你也知道,庇护所里可都是瘟疫患者哦,把他带进去会交叉感染的。”
听到这句话,赫拉提立刻坐起身。
“我已经感染过瘟疫了。”
“那你竟然还活着?”
安吉尔朝着赫拉提俯下身子,眼里写满不信。
“我是个瘟神,靠近我的人都会死去,然后化作能量助我从死亡的境地中脱出。”赫拉提面无表情地说道。
“瘟神?算了算了……带他走吧。”
安吉尔凝视着赫拉提,过了段时间才摆摆手,为他们两人让开一条路。
朱莉亚扣紧双手,脸上露出一道由衷的微笑。
“谢谢您,记得替我向伊莉雅小姐问好!”
说罢,她朝着城堡的某处走去。
赫拉提勉强地站了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跟上朱莉亚。
“这个安吉尔……是谁呀?”
在她面前,再美的花魁都浑然失色,甚至可以媲美王后的美貌。
他只想问一下她的真实身份,没想到朱莉亚却捂嘴轻笑起来。
“难道您看上她了吗?”
每天与死亡打交道的他可没心情搞这些有的没的。
“不……我只是顺便问一下。”
朱莉亚眨了眨眼,一副「真的是这样子吗」的表情。
这位刚失去未婚夫的少女似乎钟情于帮别人成就爱情。
“她叫安吉尔哦,是伊莉雅大人的女仆。”
“伊莉雅大人?”
“嗯嗯,她目前是庇护所的管理者,和安吉尔小姐一样是个大美人呢。”
伊莉雅?他可从没听过这号人物,大概是某个领主之女吧。
说到底,他早已将心许给了其他人,因此对安吉尔不感兴趣,只是想单纯地想知道一点。
那就是为什么那位纵横世界的元老会在这里,还作为女仆服侍着一位陌生少女。
赫拉提撇了撇嘴,按住脸上那微微发疼的伤疤。
看来命运又指引着他们相见了。
赫拉提和朱莉亚两人在昏暗的走廊里绕了又绕,却始终不见终点。
很难想象这破地方能承载得住数百个人。
赫拉提叹了口气,转而看向朱莉亚。
“朱莉亚,庇护所到底是什么?”
他可从来没听说过有领主会把城堡给平民当庇护所。
“唔,庇护所是陛下为了照顾那些无家可归的瘟疫患者搭建的临时住所,就在这座城堡的地下室里。”
“她把瘟疫患者都带到这里来了?”
赫拉提蹙起眉头。
难道他从帝都源源不断地运人进城堡原来为了照顾他们吗?他还以为那些人间蒸发的家伙都成了礼教徒的活祭品呢。
“嗯……这可是王后殿下的想法,只可惜他们也没办法治愈瘟疫,只能供给我们食物……如果不是伊莉雅小姐的话……”
朱莉亚沉下脸,看来她对这段记忆非常抵触。
也就是所谓的放任自流吗。
无论如何,黎凡特人也对他们仁至义尽了。
赫拉提对征服王的形象稍稍改观了些。
片刻后,他们来到了所谓的庇护所。
不过这里与其是庇护所,倒不如说是地牢。
笼子数以百计,人更是不计可数。
有人就地打地铺,有人则把自己关在了笼子里与外界隔绝。但他们的共同点都是面色阴沉,就像即将死去的尸体。
他曾经见过这副情形,就在瘟疫爆发的军营中,成百上千的人就像这样绝望地死去,征服王就踩着他属下的尸体淌进了伊兰妮娅。
但细看,这些人的脸上却藏着希望。
父母与孩子睡在一起,情侣则互相依偎,除了被隔离之外,他们与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们没有什么区别。
见到这副情形后,他心中同时燃起了嫉妒和疑惑,嫉妒的是这群人为何还面带笑容,疑惑的是他们为什么不陷入绝望之中。
这个瘟疫可是带走了成百上千的人,更是将安纳托西亚拖入了毁灭的深渊啊。
赫拉提跟着朱莉亚一路前进,将庇护所的真相收入眼底。
原来病人们被分配了各自的号数,按照得病的天数去找人取药。
一位长相中性的医生正坐在桌子旁,将一袋又一袋药片递给人们,还不时叮嘱用药的细节。
难不成这瘟疫已经有药可治了吗?
他一直以为能应对瘟疫的治疗手段就是对神明祈祷,而对于贵族来说,还算有效的方法只有放血疗法。
不……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赫拉提按住眼帘,大口地吸着气。
他之前也感受过类似的气氛,在那时,超自然的力量被任意运用,只可能在神话出现的情节更是稀疏平常。
赫拉提抬起头,发现了矛盾的中心。
一位美若桃花的银发少女正站在灯光聚集之处,数以百计的人对她顶礼膜拜,就如对待神明般恭敬。
“克洛依•莱茵娜?”
赫拉提难以置信地吐露出这个早就已经淡忘在他心里的名字。
这是他在皈依礼教、改名为赫拉提之前的一段不愿提起的往事。
而克洛依就是那段可悲往事的主角。
“克洛依?那是谁啊?这明明是伊莉雅小姐……将我们从瘟疫中拯救出来,足以被誉为「圣女」的少女!”
朱莉亚皱起眉头,脸上写满疑惑。
就在这时,伊莉雅似乎发觉了他的存在,将视线投了过来。
那道熟悉的绯红眼眸彻底唤醒了他心中的回忆。
伊莉雅惊讶地盯着他,朱唇微启。
“采恩•福伦塔?你怎么在这里?”
果然没错。
她正是那位曾把他置身于地狱之中的绝美领主。
当初被她引下地狱的还有曾与他并肩作战的数百位征召兵,而他却苟活了下来,来到黎凡特服役后又经历了好几次生死之交。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神明把他救出来的用意了。
那就是让他活下来,直到与她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