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暗自从缝隙中穿了进来。
好冷。
布洛恩缓缓地坐起身,接着下意识地拉紧了身上的衣物。
匀称的呼吸缓缓吐露,使得胸口随之上下浮动,从嘴里哈出的口气肉眼可见地在空气中划出一团迷离的白雾。
比之前愈发暗淡的光照、隐隐约约洒进来的月光,以及四处弥漫着的羊肉串味都暗示着现在正是晚饭时分。
但他睡了多久?
布洛恩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
如果不是空气中的香草味加以提醒,他可能还以为自己仍处于希蕾娜堡那个悲哀的牢房里。
想来也真讽刺,在希蕾娜堡的日子是他最安稳的时光,至少不用担心原序者派来的刺客与高昂的房租。
不仅如此,每天早上都有漂亮的女仆来叫他起床,一日三餐还都相当丰盛——即使在粮食最紧缺的时刻,克洛依仍然没让他饿着,毕竟他可是非常有价值的人质。
与之相比,在克里夫麾下可就惨多了,那吝啬的家伙可从没给他准备过山珍海味——虽然就连他自己也只吃素菜面包。
毕竟克洛依只有他一个人质,而克里夫却还有其他棋子。
他伸了个懒腰,眼角不觉地瞥见旁边仍在熟睡的少女。
仔细看来,这家伙确实很丑,属于是免费送给他都不要的类型。
不仅丑,还臭,很难想象自己是怎么和这么一个臭鬼睡在一起的。
可能她洗干净后会好看点,不过他可没那个闲情去看清她的真容。
不过,但凡长得好看点他就不出手了。
女孩的呼吸已经平静下来,还睡得香呼呼的,很难想象她在短短几小时前还在死亡边缘挣扎。
如果这里有其他人前来,就会发现女孩的伤势好得令人惊讶,只可惜完全没有人在意她。
——简直就跟布洛恩一样。
他叹了口气,随即掀开幕布,缓缓地爬了出去。
夜幕果不其然已然降临,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里竟然开始下起暴风雪来了。
冷风夹带着雪片,肆意地拍在他那凹凸不平的脸庞上。
附近竟然连一个人也没有。
环顾四周,唯有羊圈里的羊在和他对视。
他下意识地看向地面,只见雪上零星分布着些许脚印,方向还格外统一。
布洛恩大概猜到其他人去做什么了。
打猎对于南方人来说是娱乐,对于可怜的乌古人来说则是生活必备的技能。
因为在草原上可没有农作物供人耕种,唯有与动物的野性对决才能获得食物。
而在缺乏食物的现在,打猎也变得相当有必要。
但令人费解的是,羊肉串的气味却愈发浓重。
奇怪,人都走了,为什么还会有气味?
布洛恩循着气味走去,却看到了一座熊熊燃烧着的营火。
在营火周围还围着几个小孩子,显然都是被去打猎的大人们丢下来的。
只见他们人手拿着一根串串,上面还挂着令人垂涎欲滴的烤羊肉,但一人却只吃一口,吃完就传给下一个。
看来他们是真的没食物了呀,这点肉给他塞牙缝都不够。
不过身材矮小的布洛恩想要混入他们可没有任何难度,于是他自顾自地绕到了中间,等着吃一串香喷喷的烤肉。
在消耗大量生命力后,他只感觉肚子一阵空虚。
眼见着烤串快要到他身边了,他旁边的小孩子却吵了起来。
“我还没吃呢!”
“哼,小凛吃肉碎就好了!反正你家有很多羊嘛。”
竟然又是早上的那几个小孩。
那个叫小凛的孩子正努力踮起脚尖想要从金发女孩那里夺得烤串,但金发女孩却突然一咬,将剩下的肉全都吃进了肚子里。
眼见着肉没了,小凛立刻哭了起来。
“呜……我的肉……”
布洛恩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群小孩到底玩够没有,要知道,他布洛恩大人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但他还是挡在了小凛的面前。
“喂,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好玩吗?”
没想到他布洛恩,克里夫亲王最得意的幕僚、克洛依女皇的使者、最后的精灵王子,竟然沦落到为被欺负的小孩子出头。
“哼,又是你?这次我可不怕你!”
金发女孩从腰带里抽出明晃晃的匕首来,大概是从父母身上顺来的,但七岁小孩就算拿把长枪也丝毫不可怕。
小凛一见到匕首就吓得双腿一软,而布洛恩只是打了个哈欠。
“这就是你的秘密武器?”
还没等对方回答,其他孩子就纷纷朝她聚拢而来,黑压压一片地站在他们两人之前,在赤红火焰的映衬下,他们那狂妄的姿态就像地狱中的魔鬼。
见到这副阵仗,布洛恩叹了口气。
“怕了吗?”
金发女孩得意地撇起嘴来。
怕?布洛恩怎么会怕?他只感到非常无奈。
想当初他的对手可是强大暴虐的公爵、权倾四野的主教、甚至是天纵奇才的皇帝,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
正当他思索着该怎么找回面子时,一个高挑的影子却挡在了他们身前。
“喂!薇娜,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欺负小凛!”
诶,这声音是……
布洛恩抬起头,只见一个夺人眼目的美妙裸 背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汐……奈姐?”
“快把匕首放下,你真是个坏小孩!”
汐奈直直地指着薇娜的鼻子。
见到汐奈的怒火,薇娜吓得松开了手上的匕首,宛如木头人般定在了地上,其他小孩也纷纷四下逃窜。
汐奈俯下身子,紧紧地捏着薇娜的脸。
“哼,真不让人省心,这样你爸妈在天上怎么安心呢?”
像是刺激了般,薇娜突然抬起头。
“不,我要为我爸妈报仇!就是她……就是小凛的爸爸害死他们的!”
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布洛恩开心地搓起手来。
他最喜欢看到的事情就是纷争了。
纷争能产生暴力,也能孕育可能。
而对于他这种缺乏力量的侏儒来说,可能性就是一切。
“你……你不要乱说!我爸爸什么时候杀人了?”小凛扯着嗓子喊道。
“你爸爸是厉害,但部落首领又怎样!我父母是残废……首领叫他们去面对羽鸽可汗的部队就是让他们去死!”
刚说完,薇娜的眼泪滚滚地从眼中流出。
“明明……明明我们已经很努力地活着了……”
“薇娜……”
汐奈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
见到薇娜这副模样,小凛也没了声音。
在一时的沉默后,小凛悄悄凑近薇娜。
“我……我替我爸爸向你道歉。”
见到小凛这副真诚地模样,薇娜也垂下头:“对……对不起,我想明白了,你没有错,是我迁怒于你……”
“没错没错,这样多好!”
汐奈满意地点点头。
但布洛恩的心情却波动了不少。
他还以为薇娜是单纯地坏,没想到原来这两人之间还有这种渊源呀。
布洛恩不禁笑出声来。
有趣,实在有趣,果然人类比精灵有意思太多了。
在他的精灵同胞眼中,世界始终是对立的两面:真与假,曲与直,寒冷与炎热,正义与邪恶,高风亮节与奸诈小人,任何中间地带都是不被允许的存在。
但人类却刚好相反,他们能将黑色与白色化为模糊不清的灰,并将自己完美地融入进灰色之中。
在逃难的三百年里,他已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但他那愚蠢的弟弟还不明白,所以他才继续躲在伪造的面具之下装疯卖傻。
在沉默的三人中,他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你……笑什么?”小凛瞪大眼睛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被你们之间的情谊所感动了而已。”
“是吗?那太好了!”
等小凛说完后,两个女孩握起手来,一起离开了。
但这套说辞骗骗小孩还可以,却抵不过汐奈的耳目。
“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哦?汐奈大人,几天不见,你聪明不少呀。”
布洛恩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露出了一道浅浅的微笑。
“切,我一直很聪明!”
汐奈的脸上浮现出愠意,但视线却不老实地往远处瞟去。
“别看了,她们回不来了。”
她扫了眼布洛恩,眼神充满恐惧。
“你在说什么呢?”
“显而易见。”
布洛恩将目光投向附近,只见暴风雪已经快吞噬了半数的营帐。
没错,那群猎户至少在今晚是回不来了。
不过汐奈可不会仅仅因为孤独地留守而害怕。
“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汐奈故作震惊,但肩膀却诚实地颤抖起来。
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敢承认。
既然她不敢说出来,那就让布洛恩道出事实吧。
“铃铛声,成片的铃铛声。”
话音刚落,一阵尖细的号角声就从不远处升了起来。
那号角声沉闷如钟,仿佛魔鬼的低语般惹人害怕。
孩子们的哭嚎声随之而来,宛如潮水般迅速淹没了那低沉的号角。
初来乍到的布洛恩可能不知道这声号角的意义,但孩子们肯定知道。
因为他们全都亲身经历过这号角带来的灾难。
羽鸽可汗来了,带着他身后那群由食腐的秃鹫组成的军队。
“快去叫人!”
刚说完不久,汐奈随即吹起口哨。
一只如同冰雪般白净的骏马立即响应口哨而奔来,而马蹄溅起的雪花就如同一层纯白纱布披于其上。
“叫人?大小姐,你在开玩笑吧?”
绝大多数人都去打猎了,留在营地的只有一群老弱病残,其他「自由骑手」离临时营地更是不知道有多远。
想要叫救兵已然是不可能的事情,等待着他们的只能是名为死亡的宿命。
在人间摸打滚爬几百年之久的他自然没那么容易死,但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尤其是那群孩子。
羽鸽可汗可没有放走孩子的习惯。
在这段时间里,他仅从羽涂和落燕的言语中就已经大致勾勒出了那家伙的画像——一个弑杀、狂躁而又极端的疯子,这种人绝对不会对任何生物手下留情。
“傻瓜,我的意思是你带孩子们离开这里!”
汐奈翻身上马,双手握紧缰绳,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
“那你呢?”布洛恩问道。
“我去为你争取时间,西米奴,走!”
在汐奈的指令之下,西米奴却踌躇不前。
看来就连它都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汐奈急得抓耳挠腮,甚至不惜用马鞭抽打它的头,但西米奴却怎么也不肯动。
哼,还真是通人性啊。
布洛恩缓缓地走到了西米奴前方。
“小矮子,你要做什么?”
“哼,小孩子就走开吧,接下来是大人的时间。”
布洛恩双手抱胸,扯开一抹肆意的微笑。
“你……”
汐奈欲言又止,紫罗兰眼眸中翻滚着悲伤与惊讶。
“放心吧,我是克洛依女皇的使者,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何况你这么笨,大概说两句你就会被杀掉的吧——或者是比死去更为残忍的事情。”
布洛恩瞥了眼汐奈那绝美的脸颊,舔了舔下嘴唇。
仔细看来,这女孩还真是可爱,娇小可爱的脸庞,以及那硕大的馒头……怪不得克洛依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我才不会……”
“够了,汐奈•希蕾娜,还有人在等你呢。”
克洛依还在休克迪拉堡心心念念地等着她回去,布洛恩可不忍看到她就此守寡。
更不想看到报酬泡汤。
汐奈咬住嘴唇,显然还想说些什么。
但布洛恩径直地走向前,轻轻地拍了拍马的头。
“走吧,西米奴。”
话音刚落,西米奴立即撤开脚步,飞速地往反方向跑去。
汐奈努力扯住缰绳,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她和西米奴的身影就这样逐渐消失在暴风雪之中。
他则慢慢地伸了个懒腰,接着向号角的方向看去,任由自己的视线被前方的雪片淹没。
就让他去看看这疯狂的可汗究竟是何方神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