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啊——”
刘北川重新从椅子上坐正，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接着将毛毯朝着自己的身上重新拉了拉。确保身体的每个地方都被温暖的毛毯所覆盖到后，刘北川从毛毯中探出手，拿起了桌上的笔记本。笔记本每一页的最顶端有一个大标题，像是“动漫”，“电影”，“小说”这样。在这些大标题的下方，每一行都写满了这一类别的作品名称，北川每看完一个就会将那个作品的名字划去。现在，他则是用水笔不紧不慢地划去了“动漫”标题下，最后一个作品的名字。
北川又将笔记本来回翻了翻，确保所有的作品都被黑色的横线划去后，心满意足地露出了微笑。
我和分身还有影子的生活在那之后又持续了三个月，现在是2015年的2月。
悠海市地处南方，冬天的悠海市尽管没有呼呼作响的北风，但房间里还是有着一股子阴冷的感觉。为了节省生活开销，这个冬天我并没有选择开暖气。在我看来，既然冬天可以躲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又有什么必要开暖气呢？即便现在我与浩然和北川同住在一起，我的这点吝啬也丝毫没有改变。不过那两人似乎也对这件事情不太在意，在我霸占着床铺的这些时间里，他们两人就靠着一条毛毯，一个电水壶，和一个水杯来抵御严寒。
看着他们那裹着毛毯依偎在椅子上的可怜模样，有许多次我痛下决心想要打开暖气，但都被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拒绝了。
“省点钱吧，没必要……”这就是他们二人给我的答复。
像是在回应我的这份吝啬一般，不过这也的确是事实。
最一开始我选择打工的原因就是自己的生活开销不够用，现在钱还是那点钱，但是花钱的地方却变成双份的了，所以现在正是把一块掰成两块花的时候，能省一点是一点。当然，突然变得这么穷也有我的一部分原因在里面。最一开始遇到分身时，我可是带着车轮战计划的，毫不犹豫地就为分身重新买了一台电脑，之后又买了一部手机，将所有的积蓄花得精光。那个时候总是自己一个人生活，就觉得金钱这种东西屯着也没什么用，一次性花完真是爽得不得了。现在，该是我品尝这份恶果的时候了……
“看完了？”我将身体往暖和的被窝里又缩了缩，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滑动着手机的屏幕。
“看完了……”北川双手捧起装满了热水的水杯，一边感受着从杯中传来的温度，一边将视线转向窗外。百叶窗上的百叶早已拉起，但窗户上还是积上了厚厚的一层水汽。北川顺手抽出纸巾将窗户上的水汽擦干后，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色。
昏暗的路灯，光秃秃的树枝，空荡的街道，虽然我家这附近谈不上有多繁华，但现在还是感觉冷清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冷，大家都不愿意出来了，不过在这个时节，另一个理由显然更富有说服力。
因为今天是除夕……
在这个对所有中国人都无比重要的日子里，没有人会选择大晚上地在街上闲逛。
每个人都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中，和家人团聚在一块，吃着可口的饭菜，感受家庭的温暖。照这么说来，我现在和北川的这个情况在除夕就显得有些反常了。一个人是专心地将这七年来欠下的动漫看完，另一个则是随性地刷着手机，晚餐是打电话刚刚叫好的外卖。完全没有除夕夜的气氛……
或许那些因为工作原因不能回家，一个人留在异地他乡的人们在这种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吧。忍受着这种寂寞的氛围，一个人咀嚼着孤独的苦涩……
不过，我要稍微好一点，虽然除夕夜有些不像样，但是我毕竟不是一个人过的。在我的身边有着我最好的朋友，或者说是家人也不为过。往年在这种时候都是父母陪伴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新年，去年稍稍有点不同，我是和姑妈一家一起过的除夕。今年，姑妈虽然也有邀请我去和他们一起过节，但我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谈不上有什么原因，就是单纯地想要留在悠海市而已。我想我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不应该再去麻烦姑妈了。
“感觉不太有过年的氛围啊，在我的记忆中，过年应该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情才对。”北川将水杯放在一旁，随后将头埋在了毛毯里。
“一会儿就能吃饭了，到时候会稍微好一点吧。外卖小哥在这种时候也挺辛苦的，这个时候还不能回去。”虽然有些答非所问，但这便是此时饥肠辘辘的我所能得出的最终结论。
北川没有要理会我的意思，而是将目光放在了桌上的相框上——
那张我与父母唯一的合照。
“成成，你有想过你的父母吗？”
“有啊……”
“什么时候？感觉你一直很无所谓的样子。”
“现在啊，现在就很想他们……”
我哽咽着偷偷地向桌上的相框瞄去，却正巧与同样看向我的北川四目相对。我像以前一样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我最脆弱的一面却还是被北川发觉了。北川的神情有些五味杂陈。他将相框放到了我所看不到的角落，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如果说我对北川和浩然的死抱有的是一种忏悔和自责，那么我对于父母的死所怀有的更多的就是一种无奈和思念。这七年中，我被北川和浩然的死压得喘不过起气，对自己的父母的死倒是持有着一种冷漠的态度。我就如坦然地接受了父母的死吗？
不，恰恰相反，我一直都没有接受……
我只是将它放在了心中的另一片阴暗的角落，沉浸在自己亲手造下的罪孽中来化解这份痛苦，这份悲伤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我知道它早晚会有轰然爆裂的一天。
那次从悠海公园回来后，我便从不堪回首的过去中走出，人也开朗了许多。那之后的三个月，我们五人像过去一样，联系着这份友情的羁绊。不得不说，我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十分满足。正是因为我品尝过那份无法化解的痛苦，我才更加珍惜眼前的快乐。可这份快乐我已经无法跟最想分享的人一同分享了……
所以现在每每看到那张一家三口的合影，我的眼泪都几乎要夺眶而出。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候的父母总是带着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看着我。那个时候的他们一定非常痛苦，非常无助。我究竟能有多大的成就在那时的他们看来或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非常希望我能够重新获得快乐。
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而现在他们也终于等到了愿望成真的那一天。
我相信，他们一定一直在注视着我，现在的他们也一定非常欣慰。
“你这家伙，明明除夕是最喜庆，最欢乐的时候，干嘛要提这些忧伤的话题啊。”我小声地嘀咕着，想要以此来掩饰自己刚才的尴尬。北川也理解了一般，低着头向我说了声“抱歉”。
“北川，你就没有想要去看看你的家人吗？”到了这种逢年过节的时候，家庭总是一个让人很容易想起的话题。要说家人，浩然倒是有浩雅，浩雅还能时常跟浩然说说家里的事情。但是北川……
他从来就没有提过什么任性的要求，就像小时候一样，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得怯懦，那么得没有主见，真的就像一个影子，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但我清楚，这就是北川的温柔，他不想让自己的事情成为大家的负担和麻烦，所以选择这种方式一个人背负着。
“没有……”北川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给出了答案。
“难道你就不想他们吗？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努力争取着，希望北川能够更改决定，但北川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想是一回事，去看他们又是一回事。就算我清楚自己就是刘北川，但在不熟悉的人看来我就是薛成成不是吗？而且我知道，我的家人对你的偏见很大。以这副样子去看他们我要怎么说？是掩饰还是坦白？不管是哪一种选择，他们都不会接受的吧。这对他们也是一种不负责的表现。浩然是个很乐观的人，这你是知道的，他非常满意以这样一种状态活着。但在我看来，现在的我还是跟死人没什么分别。生与死的隔阂，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打破的。”北川盯着窗外看了一会，接着叹了口气。
“就像你对我和浩然的死亡，对你父母的死亡有着一股强烈的执念一般。作为死者的我们，对于生者，对于活着这件事情也有我们自己的看法。这点我很难说清楚，或许等成成你真的死过之后就知道了。啊呀，在背后说浩然的坏话被骂了……”北川少见地做了一个鬼脸像是要缓和一下这越发凝重的气氛，但我却觉得屋子里的温度因为北川的这番话又降低了不少。
虽然浩然和北川是以昼夜来交替成为影子和分身，但分身形态下的浩然和影子形态下的北川却给我的印象最深。不仅仅是因为作为白天的组合，我接触的机会比较多，我觉得更多的是因为分身和影子这两个身份非常适合浩然和北川的性格。
浩然的性格非常果敢而且行动力很强，所以能够很好地担任分身的身份。而北川的心思缜密，身为影子的他往往能够看见许多我和浩然看不见的东西，特别是在人心这一方面。我想，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北川才能发现这一被我们所忽略的事实。
他们的确活着，但却不是真正的活着……
他们被禁锢在薛成成这个名字之下，他们已经无法继续使用高浩然和刘北川这两个身份生活了。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他们的人生的确是被改写了。这样不稳定的状态究竟能够持续多久，一年，两年，还是永远……
“北川，你和浩然会以这样的形式永远活下去吗？还是说有时间限制？”我惴惴不安地抛出了刚才想到的问题。我原以为北川会思考很久才能给出答案，却没想到他脱口而出。
“我不清楚是怎样的一种力量让我和浩然重新以这种方式活了下来。但是我们很清楚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拯救你薛成成的。或许当这个任务真正完成的那一刻，我们就会消失了吧。”
“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问题了啊，为什么……”
“所以我说的是真正完成，可能成成你潜意识里还没有接受自己被拯救的事实吧。情感和记忆交织在一起，往往能产生许许多多的结果，可能成成你现在对于这一问题的解答只是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最后的那百分之一，是连我都无法看透的东西。”北川冷静地分析着，这种种的分析看起来就像是提前准备好的一般。或许北川早在很久之前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也说不定……
“当然，或许真的有时间限制，一年或者两年，这我也不知道。”
听了这样的回答，我又开始感到迷茫，虽然我有心理准备，我知道这样的情况可能不是一劳永逸的。但是真的要面对这一现实的时候我又觉得手足无措——
如果北川和浩然再一次消失了，我又会怎么样呢？
时间像是凝滞在了这一刻，我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死胡同中无法走出……
一阵纠结过后，最后带我走出的竟是清脆的门铃声。
北川拿起桌上的钱包，随后走到了门口。简单地确认，付款，接着将我们今天的晚餐带入了房间。我也从床上爬起，看着满桌的饭菜准备大快朵颐。
“早就饿了吧，别想那么多了，吃饭吧……”
“嗯……”
“现在几点了？”
“七点五十……”我看了一眼墙上的哆啦A梦挂钟。
“春晚快到了，开电视吧。”
“你还看春晚啊，一年不如一年……”
“我可没看过几次啊……现在玩游戏什么的也没意思啦，就看看春晚，感受一下除夕。”
随着网络的越来越发达，电视放在家里倒像一个摆设，我当然也很久没看过电视了，光是找电视的遥控器就找了半天。找到之后发现遥控器里的电池竟然没电了，所以又是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出两节电池换上，已经是八点二十了。
2015年的羊年春晚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劲，我想大多数人看春晚估计也就是图个气氛，可没想到北川却真的是认认真真地一个节目接着一个节目看下去了。就连我觉得完全没有任何笑点的小品，他竟然也津津有味地看着，时不时还大笑了几声。我随手摆弄了几下电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最后竟然跟着北川一起看春晚。我们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零食，就这样一边吃着零食，一边聊天，时不时吐槽一下春晚节目，就这样度过了这四个小时。
直到节目中主持人开始了新年倒计时，直到窗外鞭炮声四起，直到一簇又一簇烟花飞向空中绽放出绚烂的光彩。我才意识到，这个令人难忘的2014年真的过去了。
这一年，我结识两位珍贵的朋友，这一年我寻回了一度失去的友谊，这一年我回到了学校开始学习，这一年我从罪恶的泥沼中走出，这一年我重拾了快乐，这一年实在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我和北川一起趴在窗台上，欣赏着这将整片夜空点亮的壮观烟火。北川的脸上始终挂着惊喜的笑容，时不时有一个大礼炮飞上云霄，他还会激动得叫出声来。
“这个除夕夜还真是不赖！”北川大声地赞叹着，但很快他的声音便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给掩盖。我们没有再做过多的交流，只是默契地一起凝视着除夕夜的天空。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彼此在想些什么，即使不用语言也能够心知肚明。那么，看着这漫天的烟火，我在想些什么呢？
嘻嘻……我想，新的一年一定也会像这片烟花之海一般缤纷多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