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许多温暖的想法。
曾经是,而今亦是如此。只不过现在的我已经学会了放弃它们中的大部分。
冰原上的晴天并不多见,它老是下雪,像咳嗽怎么也好不了的老人,急吼吼的来,又断断续续的下上好久。
此刻,冰原上逶迤行进着一支车队。这支车队的组成很怪,不同于偶尔光顾这片绝地的投机者与苦行客,这队人押解着囚车。
“队长,如此我们便已进入冰北了。”
说话的汉子披散着一头长发,好似这冰原上凛冽的寒风完全不存在,他步履开阔,挎着一口起了毛的皮刀鞘,一身黑蓝交替的官服在他身上硬生生穿出了一股子匪气。
“嗯。”
在他身前的瘦削男人却裹得紧密而严实,带着一顶白毛毡帽,瑟缩在一件黑色风衣里,在疾风飞雪中显得形销骨立。他生硬的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冷的就像这冰原下冻了千百年的冰块。
散发的汉子也不以为意,他随意的拍了拍自己的刀鞘:“队长,已经到地儿啦!”
但瘦削的男人却没有再回答他的话。汉子皱了皱眉,长满了茧子的手自然的摸上了他的皮刀鞘。
“我知道了。”好似过了许久,寒风中再次传出了那个瘦削男人的声音。
“呵……”
粗犷汉子呼出了一口白气,但很快就消融在了寒风里,他搓了搓手,笑道:“队长知晓就好,天寒地冻的,莫要再叫弟兄们吃苦了。”
“嗯。这一路走来辛苦弟兄们了,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
瘦削的男子没有回头,但说到“回家”时他冰冷的语气里也有了一丝暖意。
啊,回家。只是有些人还需要被埋葬在这亘古不变的风雪里。我的工作,尚未完成。
瘦削男子隐在风衣下的嘴角向上扯了扯,而他的的指节缓慢的敲击在被他环抱在怀中的剑鞘上,规律而压抑。
京城风流曲,塞外鬼见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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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又下雪了呢。
灰色的天空像脏掉的棉絮,一团团厚重的纠集在一块。我仰面向上安静的出神。
今天……会发生什么呢?一缕缕银丝在我眼前漫无目的的飘荡着,自从晃动脖子将这些原本压在脑后的毛发释放出来之后,它们便一直在我的眼前刷存在感。我轻轻晃动脖子试图驱赶开这些碍住我视线的讨厌家伙,但我的努力一如既往的付之东流了。
我泄气的停下了这蠢笨的动作。虽然自从苏醒伊始我便未能做到什么有效的举措,但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一直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相比之前只能看的境况,现在的我好歹还能动动脖子,听听冰原上的风啸,只是破开封印的渴望也是与日俱增。
睁眼发了半晌的呆,我转念又想起了三藏那白眼狼,它自从上回发现我苏醒过来之后便再也未来喝过水,显然是吓破了胆。
嘁……三藏不但是族群里的智障,还是个胆小鬼。
所以如此没用的三藏才一直形单影只的吧?想到这里我的大脑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似乎勾起了曾经的记忆。我闭上眼睛,却还是不可阻挡的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
“呵呵……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啊,像你这样的人,也只会一个人孤独的死去吧。”
“不……才不是这样……”
“哦,是吗?就算是吧,可这也已经没有意义了哦,对你来说。”
…………
………………
“嚯啦,似乎还活着呢?”
“xxx,挺住啊!xxx?”
“他的状况很危急,很有可能……你们……做好准备……”
“呜呜呜……都是因为…………”
声音跨越了漫长的时间河流,又刺穿了空间的壁垒,此刻它们再次回响在了我的脑海中,虽然现在的我已经没法弄明白它们的含义了,但这大概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是的,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再次认识到了这个事实。我遗失了很多记忆,甚至是名字,它们属于时间,并且在未来到这个世界的虚无地狱中我一并将它们还给了时间。但即便如此依然有很多重要的存在还留存在我的灵魂中,它们用疼痛来提醒我它们还未曾消亡,而这正是我得以自称“我”的原因。
睁开眼,依旧是灰色的天空,然而此刻的我却明白这已不是曾经的那片天空了,无论现在的这片天空能够蔓延生长至何种境地,它都无法连接我记忆里未曾消亡殆尽的那方时空。
比起三藏或许这样的我反而更加孤独。这是我头一次感到与这个世界的疏离,说到底我只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偷渡客,在这里我一无所有。不,这么说也不尽然,至少我还有一具尚未认清的肉体。
倘使我以“灵”自称,倒也不算是蛮横的占据了这具肉体,我们是合一的,我的活着,也是她的活着,虽然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更不懂怎样去活,这些是有关生命的问题,而我已经死去。但请尽我所能,好好善待。
因为这次记忆的回溯,我胡想了很多问题,大多都没有答案,但我真正接受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新生,连带的我看着那些坚持不懈在我眼前飘忽的发丝也顺眼了不少。
有些事物在你接纳它之后会有新的开端。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思想转变,我真正契合进了这具尚未认知的肉体,也许也是她对我放开了所有。总之,我拥有了身体存在的实感,虽然依旧无法动弹,但四肢百骸无一不能感受到。高兴吗?一个高位截瘫的人重获知觉的喜悦大概也莫过如此了吧?但我并没有,我的心情出奇的平静,如同迎接一个既定的时刻。风声远去蛰伏进了冰原里,雪花定格被拉回了灰云之上,世界重新回到了缄默中去,沉默的感受着,我闭上了眼。
多么冰冷又多么柔软,这一次我触摸到了那块内心最深处的平静,所有的情绪在这里泯灭,所有的情绪又在这里被赋予意义。我能感受到水流的声音,这和听到有些不同,五感在这里没有意义,它们出现在我的意识当中。蓝色的冰花在我眼前盛开,我找不到自身的存在,但这一切的景象都自然的发生着。
冰花铺开在白色的荒漠上,摇曳生姿却又无声无息,它们从虚空中突兀的生长出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从花苞到怒放的转变,它们汹涌而澎湃,一路向着远处的高大沙丘高歌猛进,而这时我才发现那沙丘之上站立着一个人影,着一身长裙,独立于雷云之下,似长久,似乍现。
直觉告诉我,那个人就是这一切的源头,无论是内心那诡谲的平静也好,还是现在这般奇妙的景象也罢,都是因为她。
那人似有察觉,不,倒不如说她已等候多时,此刻她正缓慢的向我这边转过身子。我顿时集中起了所有的注意力,甚至想要使用看清事物运行的能力。
她对我很重要,我想要知道她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这样觉得。
印有流云的蓝白裙摆轻转,那人终是转向了我。这一刻,她头顶的雷云炸破,降下了道道刺目的圣光,所有的冰花都伏下了花枝,而荒漠上的白沙也好似获得了升华晶莹如玉屑。
她则沐浴其间,宛若天神。
这景象热闹非凡,明明进行在安静之中,我却感到阵阵轰鸣传来。一时间光芒盛大而我也因此看不清她的面容,极力张望中她仿佛向我招了招手,而这一结果便是我的视野飞快的向她飞去,周围的场景倒退成了一片斑斓的色彩。
有些惊慌,但不是因为感到危险,我也没有反抗,甚至心中想着这样便能瞧见她的样子了。
视野再次固定下来的时候我已离她相当的近了,近得我只能看到她的一只眸子。那是一种相当漂亮的冰蓝色,而眸子的中间色泽略深,呈现出一种暗暗的幽蓝。
可是,除了颜色这眸子里别无他物,死寂的就像她脚下这万年来无一生机的荒漠。然而愈是空洞便也愈是要别物来填充,我看着这眸子渐渐深陷其中,就连意识也渐趋停滞,最终陷入了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