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蒙蒙亮,燕寺便赶到了玄州,天魔宗坐落于这里,时隔将近百年,距离回归也只差这玄州的一道城门。
他大可以直接空中行走,声势浩大地降临天魔宗,却是时下正值败阵,时机敏感,又人言可畏,最好的办法还是步行低调进城,待真正回到天魔宗时,才展露身份。
燕寺落于一座高山之上,这里正对着玄州的东城门,初春时节,草儿还未生长得茂盛,此处的山石尚且贫瘠,与日落山比较简直判若云泥。
但老人是没心思去在意这些不痛不痒的是非的,他远远观望着那扇由玄铁铸就的城门,熟悉的味道油然而生,饶是心境坦然的老派天寰,也不禁眼眶微红。
与凡俗身世的方祁不同,老人的家址就在这玄州之中。
“说来真是好久没回去了呢……”
燕寺叹息,他潜入长安阁的消息唯有天魔宗的高层知晓,对外界一直宣称是闭关状态,毕竟总不能一位天寰境强者莫名消失,难免会生出诸多麻烦。
“可惜,却是回不去了。”老人的嘴唇继续蠕动,说完了挂在嘴边的话。
他寻了块儿平坦的草地,也不顾脏乱的泥土草屑,卷起衣袍盘坐下来,压倒了一小片嫩草,稍后整理面目,看着玄州城的方向,长久不言。
洛不言给予的那份伟力,直到燕寺跨出长安阁领地的时候,方才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内窥自身,发现伟力竟与他的灵力逐渐融合在了一起。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伟力是他尚且承受不了的,又不是谁都能像那位帝君那么恐怖,敢于生吞活咽帝者伟力。
于是在燕寺眼睁睁的注视下,伟力流遍了他的周身经脉,体内的每一缕灵力都被掺进了几缕伟力。
再之后,无法承受的副作用开始显现,燕寺明确地感知到自己的经络在缓慢消融,宛如冬末的白雪,被春日的到来融化了寒冷。
可眼下这种春日,对燕寺来说却是致命的杀招。
到这时他哪能还不明白,洛不言压根儿没想过让他活着离开,这位年轻帝君做的如此手段,说阴晦也不阴晦,伟力的侵蚀虽不可逆转,但却极为明显。
不然燕寺也不会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伟力的变化。
“天赋、城府、果决……安仙子这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一个可怕的帝君啊。”
燕寺不禁苦笑,自顾自摇摇头,他在长安阁潜伏了好些年头,却一直都在安仙子的眼皮子底下活动,像个十足的小丑,如今又来了个可怕的帝君。
“长锋大帝,您与安仙子作对,怕是一个会让您后悔终身的决策。”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其实早就该死了,此刻体内的经脉已经消融了九成地步,很难想象这副空壳是如何一步步坚持到现在的。
高山无人,除了他。
燕寺眺望着玄州城,视线逐渐模糊,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某个熟悉的身影,身影提着长剑,一剑霜寒十四州。
想起少年,老人平缓的呼吸变得急促,他需要去寻找某个物什,结果眼珠泛白,伟力侵蚀了他的眼睛,老瞎子挣扎起软弱无力的手臂,费力地在腰间摸索。
好在那物什存放的地方烂熟于心,老人轻松地拿在手心里,原来是一根翠绿的长笛。
看不见长笛的模样,不知脏与不脏,老人卷了衣袖在笛子上轻轻擦拭,擦拭完毕,才心满意足地露出笑容。
这是老人的本命灵宝,也是某个徒弟亲手制作后送予他的。
燕寺想吹曲了,他修的道是乐道,唯一的缺点是乐声中带有他特有的法则,因此在长安阁的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机会吹奏笛子。
现如今白云苍狗,重新拿起笛子,竟有些陌生。
老人一点点挪动着手臂与脑袋,使两者间距离不断拉近,待竹笛终于落在了嘴边,老人微微张口,发不出任何声音。
继消融了眼睛之后,伟力又消融他的舌头与声带。
罢了。
燕寺哀叹,却不改变现有的姿势,竹笛依旧架在嘴边,他也依旧摆出努力吹奏的动作。
像是个滑稽的默剧。
老人以为此生与这曲子无望,便安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在踏入黄泉前的临门一脚,一阵惊林动山的笛声激荡而来,传入到老人的耳中,再越过其身躯,直至响彻整座玄州城。
老人听得一怔,还未来得及思考,便被伟力彻底的分崩离析,他留在世间的最后物什,是一滴混浊的晶泪。
春风吹过百里玄州路,轻拂高山,老人却不再,唯留下一片被压得微微倒伏的小草。
笛声如高山坠石,激烈有力雷霆激扬,又如千里阵云,波橘云诡变化莫测,一如当年燕寺吹奏的那首曲子,甚至还要张狂几分。
玄州城内也是同时引发了些许慌乱,这阵莫名的笛声显然带有法则之力,天魔宗的修士们正要出手,却发现这股法则并无恶意,只是简单地为乐声起传播之用。
如此诡异的法则用法让几位修士面面相觑,谁不知法则乃是天寰的专属,效用奇妙,谁会用来传声这一无聊的举措。
他们想去一探究竟,但对方是天寰境强者,他们只不过二三之境,平日只作为城中的执法之能,与真正的强者档次还有着不小的距离。
一时间,众人有些手足无措。
幸好天魔宗有位长老及时降临,示意修士们无需在意。
“子书长老,请问那是何种情况?”一名年轻修士恭敬问道。
被唤做子书的老者脸色唏嘘,沉默了许久,才悠悠道:“只是对一个故人的送别礼,另外,你们不可前去打扰,从此刻开始持续七日,连山封闭不得有人进入。”
连山便是那座高山的名字。
“是。”众修士们纷纷应道。
连山之上,有一白袍身影屹立。
方祁的剑别在腰间,双手持着长笛,同样是竹子制作,当年他做了两个笛子,与燕寺一人一个。
而让笛声吹奏出法则之力,便是说明他的本命灵宝,其实就是这柄竹笛。
他终究活成了自己口中无聊的那个人,而又有谁能想到,一直以来号称天上仙的那位风流剑客,其本命灵宝居然会是笛子呢。
“大概又要被老头子取笑了,说他无聊,我也好不到哪去,还瞒了这些年。”
方祁似是觉得好笑,是自嘲的笑,想起百年之前的光影,燕寺煞费苦心为他寻来诸多惊神之剑,可方祁恍若没心没肺,对那些神剑不屑一顾。
当然不屑一顾了,他的本命灵宝是竹笛,关乎神剑何事,可燕寺不知道,几百年来一直傻乎乎地为他寻找着合适的剑。
燕寺的家在玄州城,但他从未回去过,只有来长安阁执行潜伏任务的前一天,才回了那所住宅,不睡不眠坐了一夜。
因为他的家人已经死了,据说是死在了邪修的手上,邪修中有天寰境,燕寺不是对手,但他有方祁这位算半个的不要命徒弟。
方祁未曾告诉燕寺,孤身前往邪修据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所有邪修斩于剑下,自此剑仙之名,传遍修仙界。
代价是作为本命灵宝的竹笛,几近损毁,所以方祁在去往长安阁之前,会与燕寺说,老人对他的教授恩情已经还了。
本就濒临损毁的竹笛,经过当下方祁的这一番吹奏,更显得摇摇欲坠,方祁看在眼里,却依旧古井无波。
似乎如果再吹下去,这竹笛就会立刻破损,而本命灵宝破损的后果,便是宿主实力跌落甚至有生命之危。
“安仙子,烦请再次原谅我的任性。”
方祁抬头望向长安阁的方向,凝视片刻,然后继续捧起竹笛,激扬的乐声又一次响彻云霄。
“这一曲,名叫随风。”
往事随风,人也随风,一切皆随风。
白袍男子的声音随着乐声也有了逐渐激烈的动作,天寰境强者的气息在此刻展露无遗,乐声传遍玄州城,乃至整个玄州地域,接而传扬四海,只听那苍穹惊雷,大地烈阳,万物惊骇,最后皆是化作成无垠的春风。
春风随风,带走了老人与笛,也带走了方祁手中竹笛,竹笛消亡,天寰跌落成种胚。
天魔宗首当其冲感受到这股异变,还未待众人反应,长锋大帝便率领着一帮天寰长老将所有人压下,对于连山之上,却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七星池。
顾妖女侧卧在自己的香闺之中,衣衫单薄通透,惹火的身形毫不顾忌地暴露春光,目光仿佛能穿越时空,瞥了一眼连山,再无其他反应。
长安阁。
睡了一夜,醒来的两人仍然保持着相拥而眠的姿势,仙子莺声细语,余音绕梁婉转许久不去,少年不知如何安慰,只轻轻拍打着仙子腰身,有些时候无声的陪伴最为温暖。
我希望我们,不会落得他们那样的结局。
安仙子把俏脸埋在少年怀里,小嘴和鼻子里不断吞吐的温热气息慢慢暖和了胸口出的衣袍。
“你在说话么?说的什么?”
少年知道她在说话,但仙子没有发出声音,他也无法听清。
仙子回以俏皮一笑。
“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