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有灵，人有灵，百兽有灵，草木亦有灵。自古以来，人们称有了人智的非人生物，为妖物，其实归根结底，人与妖物，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无非是妖物或者说灵较之普通人，有着些许区别，或是寿命，或是天赋。又或者可以说，超越常人的存在，都可以称之为灵。
传说中修炼出九条尾巴的青丘之主，是灵；
神话中射下九日的大羿，是灵；
与凡人许仙相恋的白娘子，是灵；
又或者，许仙本人，也是灵也说不定。
其实江流儿见过灵的，见过很多次，他见过天花板里探出过化着浓妆的小鬼，笑眯眯地对他扮鬼脸，结果旁边又探出了一个年老一些的鬼怪，两只手不停地给他赔礼道歉，第三只手一把把小鬼摁了回去。
灵其实本身不可怕。有的灵很弱小，甚至不足以显出实体被人看到。偶尔有那么几个灵稍微有了一点力量，兴致冲冲地想显出实体进入人类社会玩，结果因为形体虚幻，不是没有手就是没有脚，亦或是直接就是透明的，总是把路过的人吓个半死，当然，他们总是挑晚上出来也是吓人的原因之一。
当然，也有实力足够强大能在人类社会出现的灵，他见过盛夏的午后，有的灵从衣摆后探出毛绒绒的大尾巴，偷偷地散热；有的在公园里，刚刚从鬼屋出来仍惊魂未定，被人轻拍肩膀吓了一跳，倏忽之间，耳朵从头顶冒出来了；当然还有的灵，数十年如一日地来到万灯寺，虔诚地叩拜，轻拍着他的手上，充满了温暖的灵气，隐约间有着新绿显现。
在以往的认知当中，妖物，或者说灵，应该是和佛家势不两立的，但是当他们发现了江流儿之后，却并不感到害怕，也没有敌视的情绪的出现。偶尔有几位会对他点点头，报以善意的微笑。他很奇怪，但是并不会去厌恶他们，因为他们对自己报以善良，他也用善良对待他们。
……
……
“我们人，与妖物，或者说灵之间，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相互敌视的，甚至爆发过许多次的冲突和战争。后来，一场惊世大战之后，为了避免再度出现生灵涂炭的现象，幸存下来的人与妖物，第一次坐到了一起，签订了和平契约。”
师傅说起往事的时候，目光透过了窗棂，仿佛亲眼看到了那场劫难。那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劫难。
“师傅，你的意思是？”
“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纸契约护一寸土地。宫家，便是与我们人类签订和约的，灵的世家之一。宫家和万灯寺共同守护着这方圆百里的土地。他们每一代都会派人前来，再度续写前辈们留下来的和约。”师傅低下头，仔细一算，“也有20多年了呢。”
师傅的眼神很平静，但是古井般的眼眸之下，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她们是贵客，不可怠慢。”
“嗯。”他轻声回答，脑子里却想着刚才的女孩。
……
午膳时间不长，只消半个小时便结束了，万灯寺尽管香火好了许多，但是生活还是一律从简，这是万灯寺的传统。
江流儿在寺里转了好一会儿，才在后院的亭子里发现了两位少女。“两位姑娘，师傅在侧殿里等候二位。”
“嗯，姐姐醒醒，办正事了！”宫小雨轻拍趴在石桌上的女子，无奈地笑了，“我姐她就是这样，不过不用担心，该正经的时候她还是很认真的。”
“唔嗯……”宫雅迷迷糊糊的从石桌上起身，深了个大懒腰。
“好了，我们过去吧。”宫小雨转向江流儿，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很温暖，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江流儿看的有点不好意思，慌忙间转身，准备带她们过去。他在前面带路，她们跟在后面，有声有笑的谈论着什么。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有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
推开侧殿的门，师傅坐在一方长桌之后，和约已经放在上面了，签订和约的笔，是两支饱蘸浓墨的湖笔，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墨香，只等待双方签字。
“请坐。”师傅伸手示意三人，他的目光转向宫雅姐妹，“不知二位喜欢什么茶，贫僧备有西湖龙井与铁观音招待二位。”
“龙井便好。”宫雅微微点头示意，在这方面宫小雨不太懂，便随姐姐的意思。
师傅回头向江流儿示意道：“慧海，去泡茶吧，用柜子最上面的那份。”
柜子最上方的，是师傅珍藏的西湖龙井，只有在招待重要的客人的时候，师傅才会舍得将这份茶拿出来。在平时，师傅都是喝着山下小超市里几十块就能买到一大包的劣质毛尖。
不消一会儿，房间里升腾起淡淡的茶香，和墨香交织在一起，在空气中缭绕，显得缥缈而虚无。侧殿里的时光仿佛很慢，慢得让人想起夏日惬意的黄昏，阳光洒在台阶上，猫在台阶上休憩。
和约颇有古意，是用端端正正的楷书写就的，江流儿看了一眼，是师傅的笔迹——这份和约，是师傅一笔一划写成的。
“好茶。”宫雅捧起茶杯，细品一口。
一盏茶喝了许久，期间双方都没有说话，静默的空间里满是和谐的氛围，一方是灵，一方是佛。
“签吧！”宫雅放下茶杯，将杯盖轻轻盖上，只盖住三分之二，香气从留出的缝隙中悄悄散出。
宫雅握住湖笔，行云流水之间，宫雅的名字便留在了和约上，再盖上宫家的印章。
师傅还未落笔，只要签下去，这一方地域的灵和人类之间便再能拥有长期的和平。他伸出了手，师傅的手很苍老，一如他的脸庞，饱经风霜，带着岁月的褶皱，与长久辛劳产生的老茧。他看向对面的女子，看到了她身后的，此方地域的无数生灵。师傅提起湖笔，他的手很有力，落笔的一瞬间，银钩铁画。和约已成。
“完事啦！”宫雅高兴的一拍手。
空气中再度静默了下来，和约是对天道发誓的，在冥冥之中，某种特殊的气运便笼罩了这片区域。天道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存在。山下的百姓，山上的灵并没有太多的感受，他们安享着平静的生活。
……
……
万灯山之下，远方某个不知名的小镇里，撑着伞的男人走过飘着细雨的街道，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停了下来。
雨还在下，街边的面包铺子里，老板熟练的将两个包子打包好递给客人：“得嘞，走好！”
客人热忱地冲老板笑了笑：“行，你这包子好吃，下次还来！”客人转身离去，经过一处水潭，裤子之下，一条带鳞片的尾巴悄悄伸了出来，沾了沾水。客人顿了顿，尴尬的笑了一下。希望没人看到，他自言自语地走了。
男人，回头看向远处的天空，要放晴了。
他收起伞，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向着小镇唯一的车站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