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小镇。
这里的一切,都沉默得让人窒息,使人遗忘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飞速流逝。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尽管秋冬时节萧瑟的山风在幽深的山谷中呼啸而过时会留下几声回响,但这很快就被白雪所掩盖,尔后悄无声息。
或许用“死寂”来形容这里会更加合适?因为,就连本该聒噪的蝉,在炎热的夏日也不发出半点声响。
“为什么这儿的蝉不会叫?”
某一天,年幼的我合上科普书,天真地仰起脸问道。
他们笑了,似乎蝉不鸣叫在这个村子里已经成为一种见怪不怪的现象,甚至被视为正常。
“蝉叫?傻孩子,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听过蝉鸣。”
“爱理,这里的蝉是不会叫的啊。”
“说不定,这里根本就没有蝉呢。”
“是吗……”
是的,我们从未听过那种震耳欲聋的颤鸣,正如小镇的名字所呈现给人们的那样——蝉隐町。然而,我是见过蝉的,在树叶的阴面。只不过,那不是活生生的蝉,而是蝉留下的躯壳,是曾经承载过这种小生灵的容器,见证着它们的涅槃。然而,壳中的生命早已离去,只留下这具空虚的肉体,矢志不渝地挂在随风飘摇的枝叶上。
“抱着这样的执念,会变成地缚灵吗……”
我小心翼翼地摘下那片叶子,生怕这别致的尤物会因我的鲁莽而遭损坏。半透明的蝉蜕在阳光的照耀下投射着柔和的光芒,像是在向世人昭示壳里的主人曾经是存在的。轻轻托在手心仔细端详,有时会产生蝉振翅欲鸣的错觉。
我用手指去抚摸,感觉这蝉壳温暖而柔韧,要不是看到它那空洞的眼睛,我会想:“你还活着吧?”
可是,它没有回应我。或者说,它本想回应,却无法出声。
死物。
没有起伏,没有灵魂的躯壳。
一如这个小镇,这里的人群。
我的热情与倔劲,在无言的回应中逐渐磨蚀,最后消散殆尽。我已经遗忘了苦苦寻找那个答案的日子,没有再去刨根问底。当然,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了,反正没有人可以告诉我正确的答案,我便默认了“蝉隐町的蝉不会叫是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蝉”的这类说法。
渐渐地,我变得像蝉隐町 ——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一样沉默。但是,变的却不止我一人。
“御神子大人,早上好。”
人们恭恭敬敬地向我点了点头,那种拘谨的笑容让我很不自在。
我心有疑惑,那些举止究竟是否出自真心?出于礼貌,我只好回以不冷不热的一声问候。对,仅仅是出于礼貌。
我很怀念大家兴冲冲地朝我招手、脸上流露出自然微笑的那段日子。
“爱理酱,早上好啊!”
同伴们儿时稚嫩的童声在我耳边激荡,但这些回忆只能徒增伤感。
“爱理一直都很想知道蝉隐町的蝉为什么不叫吧……”
一直都很盼望着答案揭晓的日子降临,可从未料到它的到来竟会蒙上一层死的颜色,那么浓重,那么深沉。
我静静跪坐在代宫司——神社最后一位老师的病榻旁,低头闭目,恭恭敬敬地听着他口授遗嘱。老人微弱而嘶哑的声音令我揪心,像锥子似的刺得我直要流泪。
“孩子……静默原是对死者的安抚,好让他们的灵魂早日安息。蝉之所以静默,是因为这个小镇掩埋着太多的悲剧。而如今这种静默啊,已经蔓延到未死之人身上。爱理会找到办法吗——让蝉隐町的蝉重新鸣叫。”
错愕。
我睁开双眼,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重新鸣叫……吗?”
我从不相信蝉隐町的神话传说,也从未以神裔自居。
蝉隐町曾经是有蝉的,只是被大规模地人为扑杀后,不再作声。
被“静默”蒙骗了十多年的我,终于重拾了当年追求答案的信心。可是,周围的人和物却容不得我去作任何改变,无论是自身的,还是他人的,抑或是整个蝉隐町的。我堕入一张巨大的灰网里,犹如困兽,思忖着重获自由的方法,一番挣扎后却绝望地发现,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被现实无情地扼杀。
“能不能把真相告诉我?知道什么都可以说,拜托了。”
没有人敢接受我的请求,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惊慌失措。
也许大家都默认我不过是在说笑——明明被众人供奉着俨如一座神像,竟打算自己走下神坛。
生而为神裔的滋味是苦涩的。迷惘,孤独。被仰望着、注视着,同时也被遗忘着、孤立着。
曾经的曾经,这里的蝉鸣一定是像书中所描写的那样,轰轰烈烈。忽然有一天那些蝉不再鸣叫,不知道是不是像我一样,因为厌倦而沉默不语,还是像大家那样恐惧着什么呢?
这种自暴自弃的心态维持了不短的时间,直到我遇见了他。
“总感觉爱理很厉害呢,料理、剑术、弓术、绘画、书法、作诗什么的都很在行。”
他向我笑了笑,眼底里却泛着复杂的神色。
“为了更好地守护蝉隐町,需要学习很多东西。”
“爱理很喜欢蝉吗?”
“也许吧。”
我一边和他一起整理书房,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
“但是,蝉是罗刹鬼的化身,爱理不讨厌吗?”
“以前接触过一些诗歌,蝉栖高饮露,是高洁的象征。还有人佩戴玉蝉来辟邪,它似乎不是那么肮脏邪恶的存在。我不明白,为什么蝉隐町的说法和外面不一样……”
“这样啊,想出岛看看吗?去听听外面的蝉鸣。”
“……我不可以离开这里,这是染崎家的使命。”
听见我这么说,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脸上依然挂着温和平静的笑。
“做一个平凡的女孩子,过上幸福简单的小日子,这样不好吗?”
他的名字,叫须佐源治。
——蝉隐町的传说——
鬼狩武命是蝉隐町的镇守神,同时也是染崎家的先祖。
很久以前,这里有一种叫罗刹鬼的怪物,红发绿眼,皮肤青黑,面目狰狞。它们喜欢在夜间活动,嗜血食肉,干扰祭祀。它们还会幻化成蝉,铺天盖地侵袭人类,而被攻击的人也会变成罗刹鬼。为了避免夜间遇袭,村民们不敢在晚上七点到翌日凌晨五点出门,只能瑟瑟缩缩地躲在屋内。
染崎家的先祖,据说是一名英勇的武士。他听闻村民们不堪恶鬼侵扰,便带着刀和弓箭翻身上马,与罗刹鬼展开激战。战斗中,有小鬼化作毒蝉来叮咬他,碰到他血液的瞬间竟灰飞烟灭。最终,他一箭射死鬼王,并砍下了它的首级。
为了避免村庄再遭鬼患,他用自己的血施了封印,以此来震慑妖魔鬼怪。从此,这里再也没有罗刹鬼,也没有蝉鸣,由此得名“蝉隐町”。为了纪念他,村民尊称他为鬼狩武命,供奉在蝉隐神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