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界自萌生时代始,便一直是由道法家族控制。道法家族传承越久,其下一代的道法回路也便越优秀,还可以继承前人留下的各种道术。”
那时候收藏家还没有离开东城市,而裴堇也刚刚加入师技生命不久。她还没有离开东城一中,并未完全将自己和吴虑这样的普通人隔绝开来。
“道法家族?”
“闻名于世的家族,多为青史留名者。便如,南阳诸葛氏。”
收藏家淡淡地看着远处,好像是这轻盈的微风勾起了他的某种思索,“这千年以来,在道法界,诸葛氏可谓是从未没落。”
裴堇没有说话。她需要在数天之后接受整个道法世界的各种常识。收藏家讲得很快,并没有反复提及的耐性,而裴堇则需要在一遍之内记住大多数的内容,成为收藏家眼中足以成为道法师的苗子。
“师技生命的建立,也便宣告了一个新思想的诞生。”
说到这里,收藏家顿了顿,大概是想到了从前,他也曾经是意气风发的,“师技生命要颠覆道法家族对道法界各种技术的垄断,颠覆被道法家族彻底统治的道法界。而我,也算是师技生命的建立者之一。”
听起来是很伟大的计划。可是伟大的计划在起始阶段很容易走向可笑的结局。裴堇这么想。没有说话,继续认真听着。
“如果你的意志足够强,你便可以继承我创建的道具部。”
收藏家这样说。裴堇觉得他太大胆了,居然真的打算将师技生命的一整个部的未来,交予在一个曾经根本对道法一侧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姑娘。
“怎么样才算是足够强的意志?”
裴堇问。
“你真的打算继承道具部?”
收藏家倒是有点讶异,“你应该也在隐约间察觉了,道具部在师技生命之中只是拥有着边缘的地位,而且道具部的工作,通常是极为无聊的。”
“我也是无聊的人。”
裴堇这么说。这下收藏家便真的很难驳回她坚决的眼神了。
“想要证明自己的意志足够坚定的话,我倒有个简单粗暴的方法。”
收藏家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开了口,“那便是你一个人去见见我的那些藏品。和它们待上一下午。”
此前裴堇去见收藏家的藏品,自然是在收藏家的陪伴下,一来收藏家也舍不得真的让自己的藏品暴露在裴堇的手中,二来像镯子那样恐怖的危险品在藏品之中也不在少数,若裴堇独自走入了收藏屋之中,发生的一切就便都在收藏家的掌握之外。
“……会死?”
“那便要看,我的藏品们是否明白分寸。”
收藏家有点模糊不清地说道,看来是从来没有让普通人进入过自己的藏品厅,“事实上,人的身体比我的藏品想得还要脆弱些,我只是个人类历史的偶然例外罢了。”
“原来如此。”
裴堇点了点头,“原来是以死明志。”
“毕竟,其实我没怎么考虑过我的继承人的事情。”
收藏家叹息一声,说道,“我是诸多创始人里边最年轻的一位,也许是因为他们在一次次斗争之中衰老得过快,而我作为道具部的一员,始终是偏安于后方的,细胞还没有因为这无数次的对峙而坏死。”
“这么说来,已经有部门的总长换过任?”
“比如生命部的老书生。”
这是收藏家首次同裴堇提到生命部的事情,“已经不能继续同外勤部的人奋战在前线了。现在也是隐居在东城市。”
“你们这种组织的人,居然还有能全身而退的。”
裴堇似乎是不解,但说出来的话却半是讥讽,“我本来可没有寿终正寝的打算。”
“也对。从身为普通人的你决定踏上道法这条路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没打算好好活了。”
收藏家也不再婉拒裴堇的提议,而是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会尽量让你的尸体看起来好看些。”
“喂,大叔,你是真的没考虑过我能活着出来?”
“大概,有些微的可能性吧。”
“啧,还不如明说。”
——
“该醒醒了。”
迷迷糊糊间,裴堇被有些钝的鸟喙啄醒了。是琉璃鸟,站在她的头顶,用力地啄了啄裴堇,那力道几乎都能穿透颅骨了。
“我……睡着了?”
裴堇大概依旧还有些困,胡乱地用手臂支着把自己的头架起来,看到摊开一半的课本,自己还没有做完的笔记,以及已经明媚起来的,早晨的天空。
“昨天晚上,你又熬夜学习?”
琉璃鸟从裴堇头顶蹦到裴堇的书桌上,“明明成为师技生命一员的你,差不多已经算是找到工作了,已经几乎丢失了学习的动力了呢。”
“又不是为了找工作。”
裴堇叹了口气,理了理自己散乱不堪的长发,“我早就想说了,你把我看得太扁了吧,琉璃鸟。”
“不。这只是我所观察到了人类的通性。”
琉璃鸟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一向走得很远,说出来的话也总是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无情,“我并非是收藏家手底那些其他的没有见识的藏品,而是已经跨越了数个王朝的见证者。从我的角度来看,你们人类的读书在大多数时候相当虚伪。”
“哎,所以说长者确实有些讨厌。”
裴堇一抬眼,看到其实才早上七点钟,“我几点睡着的?”
“差不多三点。”
琉璃鸟这么说道,“我并不觉得你需要这么拼。现在你的水平,已经比东城一中的大多数同学还要高出一截了。这还是你已经提前安顿了自己的栖身之处的情况下。一想到他们的未来不仅仍然处于漂泊不定的状态,又没做到你这种程度,我就感到略微有些替你惋惜呢。”
“惋惜?”
“这样的人才,不送到社会毒打一顿,还挺可惜的。”
“鸟,你和收藏家,还真是在施虐这方面有些相同的癖好啊?”
“毕竟是我选择的收藏家,而非收藏家主动收藏了我。”
琉璃鸟说到这里,也明显有点骄傲,“我也算是收藏家的前辈,而收藏家则是你的前辈。这样说来,我也是你祖辈以上的人物。”
撇开这里奇怪的逻辑关系不谈,以琉璃鸟的年岁来看,它都能算得上裴堇祖辈的祖辈了。
“那么,就开始今天的改髓吧。”
改髓是收藏家想出来的法子。由于裴堇没有道法的天赋,却想要强行使用道法,收藏家特地找上了生命部,拿来了生命部还在实验中的方法,来尝试将裴堇体内一片紊乱的回路改造成可以使用道法的道法回路。
收藏家同意派出琉璃鸟跟在裴堇身旁,也是因为琉璃鸟的道法控制能力在道法道具之中算是一流的,即便独自给裴堇每日完成缓慢的改髓进程,也不会因为道法操控上的失误而造成裴堇体内回路的损伤。
“那么,我开始了。”
早晨的初阳已经完全探出了头,而房间内的裴堇却是在一瞬间连忙抓紧了椅子的扶手,全身绷直,仿佛是在经历什么极其痛苦的事。琉璃鸟身下,是数十个繁复的法阵,遍布在裴堇的书桌之上,连接着琉璃鸟自身的法力以及裴堇的身体。
“呃啊啊啊啊!——”
裴堇死死地攀住自己的身体,好让自己不要因为剧烈的痛苦而乱晃,毕竟在这种过程中,每一次随意的移动对琉璃鸟来说都是加大施法的难度。但是这剧烈的、令整个身体筋脉改道的痛苦实在也并非常人能够经受。裴堇明显地感觉,自己始终在失去意识和清醒之间勉强地徘徊。
在改髓的过程中失去意识也是极为危险的事情。收藏家和她已经严肃地提及过这一点,裴堇也自然牢记于心。她知道自己不能因为这种程度的痛苦而退缩:她可是真的独自一个人,以普通人的身份在收藏家的展厅待了数个小时,拖着自己遍体鳞伤的肉身和精神爬出了展厅,活了下来。
这样的苦痛大约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这才结束。裴堇有点无神地抬起眼,看向面前的琉璃鸟。
“辛苦了。”
琉璃鸟不会安慰人,这根本不是安慰人的语气。不过现在的裴堇也无力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找琉璃鸟的问题了。
“这次还算顺利?”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琉璃鸟点了点头。它实在是只胖头鸟,所以点头这种动作对它来说其实还挺难的,“隔天改髓一次,很快就会有明显成效。不过就是不知道会有什么副作用就是了。”
“已经够痛了。”
裴堇尝试活动了自己的手臂,却立刻被疼得龇牙咧嘴,“还有,鸟,你点头时候的样子还是挺可爱的。收藏家是不是把你当做吉祥物养着?”
“吉祥物通常是指没有战斗力的,需要被保护的存在,这是对我的不敬。”
琉璃鸟扑棱翅膀又降落在了裴堇的头顶,可能趴在这里对琉璃鸟来说比较省力,而且视野也自然比站在桌上好,在裴堇的头顶,琉璃鸟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外的景致。
“也对,你很强。”
裴堇叹了口气,趴在桌上。强烈的痛苦已经让她打消了回笼觉的欲望。
“你倒有点像我们众多藏品的吉祥物。”
“咦?”
“因为你很弱啊。”
“……鸟,让我一个人歇会儿吧。”
“我也想歇会儿。改髓是很累的。”
“……那边别说话了。”
“为什么?”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