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市中央区第四医院。
这是一间外表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异之处的普通医院：不算多也不算少的就诊患者量；不至于残破但也不至于特别新的建筑内部；不偏门但也不热门的医疗范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只差挂块牌子在院门口，大大地写上两个字：普通。
区别在三楼往上的部分：四到六楼的被驱逐术式封闭，只有拥有对应能力或被许可的患者能找到入口。
换句话说，这是一间伪装成普通民营医院的魔法使专科医院，诊疗范围有对应魔法产生的精神损伤修复、普通医学难以治愈或疗程过长的内伤外伤等。
现在，我被银抱着，正在从楼梯走上五楼。
楼梯间防火门正对面就是医生办公室。门没有锁，一名女医生正坐在桌前盯着电脑。
“我来了。”银走到女医生旁边坐下。
“我想你差不多也该到了。”女医生没有转头，目测对银非常熟悉，听到声音就能知道是她。“先给你做检查还是先去看他？”
“先去看他，我的伤不要紧。”银的声音变轻了。
从他们的对话来看，这位女医生就是昨天银和店长在通话中提到的锰酸钾了，我盯着她看。
“也行，反正我所谓，那两个笨蛋早上就查过房了，现在都还睡着。”锰酸钾打开写字桌的抽屉，拿出一张ID卡放入白大褂的侧兜，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银静静地跟在锰酸钾身后，步伐轻得和我一样。
……………………
这栋楼不算大，我们很快来到五楼走廊的尽头。
锰酸钾打开墙壁上一块粗看几乎没有痕迹的暗格，露出一台终端，然后掏出ID卡刷卡、并进行魔力纹和虹膜验证。全部通过后，走廊尽头那一整面白墙开始向左右分开，露出一扇坚固的金属大门。
“为了爱与真实的罪恶。”锰酸钾将左手整个贴在门感应器上，再报出暗号进行声纹识别。
这一系列复杂的安防措施全部完成后，金属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与用以伪装的外走廊不同，暗门内部的装潢极其后现代化：铺贴的大块墙面砖微微放着柔和的白光，很明亮但不刺眼，明净简洁的内部线条仿佛让人置身在未来科幻作品中的隧道舱。在银和锰酸钾的正面，一大块看不出什么材料的透明屏障将室内分成内外两部分，内部堆放着一大堆医疗机器，被机器围绕的正中心有一张医疗床，床上躺着一名瘦弱的男子。
由于被监测头盔覆盖住了眼睛，我只能看到男子的下半脸。他穿着医院常见的病号服，双颊瘦削，为了打点滴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上，几根静脉凸露得很明显。看得出，他的身体因为长期卧床无法运动正在逐渐毁坏。
“抱歉，下午是魔力浸润的时间，不能让你进去，只能在外面看看他。”锰酸钾双手插兜，神情有些抱歉。
“……”银没有回答。她抬起一只手，放在面前的透明隔断上，怔怔盯着室内的那个人。
有几滴水滴到我的皮毛上。我把视线从室内的男子上移开，看着银。
她在哭。
我第一次见到人类的这种哭泣方式……银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除了那有些痴迷的凝视，眼神中有一些不细看留心不到的凄楚，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泪水从她人偶般的精致面颊上滚落，没有一般人类剧烈哭泣时那牵动悲伤的喘息与抽搐。
她只是站着，站着流泪，看着室内的那个人。
泪水已经打湿了我的一部分皮毛，我叫了一声，银没有反应。
整整十分钟，她一动也没有动过。
“他……魔力流逝的原因我还是没能查清。”许久，锰酸钾对着银说。“也是惭愧，我现在能做的，除了常规的医疗护理，就只有像这样先维持住他的潜意识不受损。在他面前，我拥有的魔法和技能就像是小女孩过家家。”
“……你没有错，不用道歉。”银这句话的声音仿佛不像是她自己在说，飘渺得如同从上方的某处传来。
“‘秘银（Mithril）’，湛蓝之环首屈一指的精神系医学专家……在我还是研修生的时候，有幸拜读过他的论文。”锰酸钾看着室内的男子。“那可真是惊世之作啊……精确描述了人类思维其实是通过大脑组织运行的魔力集合，精神系魔法的本质是魔力与魔力之间的相互作用，而非传统魔法学认定的那样、魔力通过直接影响大脑的物理部分来生效。他开创了一个领域、一个时代……绝对称得上现代魔法学的几名奠基人之一。”
“我知道的，他一直很强大。”银的语气中加上了对敬重之人的仰慕。
“所以在尝试分析他的精神结构时，我的感想就像是面前有一座超高的山，把脖子仰到极限也看不到顶。”锰酸钾自嘲地笑笑。“他这种程度的天才，一定会对自己的精神结构进行改造，就像是顶级黑客的私人电脑……我这种普通程序员连基础的破解方式都找不到，只能维持着让他不断电。”
“……我不被信任，他的秘密从没告诉过我。”银神色黯淡。
“也不一定……或许这就是他保护你的手段？唉，男人们总是这样，喜欢大包大揽把一切伤害都抗在自己身上，却从来不会问问他们打算呵护的对象愿意不愿意被这么做……”锰酸钾的神情也黯淡下来，似乎她也想起了什么悲伤的往事。
“……对不起，让你想起他了。”银有些抱歉。
“没关系，偶尔说一说也好，我也需要适时施放一下心理压力。”锰酸钾掏出一片口香糖，剥开纸放进嘴里咀嚼。“组织里能和我聊这个话题的也只有你了，头部幻士的那群人里面，史蒂芬妮是小孩子，剩下的全是男人。”
“……”银没有接话，她在等锰酸钾继续说。
“他确实是个好男人。”锰酸钾开始回忆。“那些强化系的魔法使们，不分男女，学会使用魔力之后第一件事情基本都是给自己整容——毕竟对擅长操控身体的他们，这件事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也多亏了这帮人的福，整个东方市的俊男美女数量多到不正常——虽然在普通人看来，这只是因为东方市经济好，所以全国的好看年轻人都在往这里跑而已。”
“那时我只是个魔法研修生。”锰酸钾拂了一下鬓角的侧发，似乎在回想当年自己的相貌。“虽然很早就因为家庭的缘故被启悟了，可我擅长的魔法类型是精神系。即使能通过间接操控施法对象的魔力来进行身体调整，对自己的身体毫无用处……所以，我一直不怎么好看。
“在导师门下的那几年，我一直活在师姐妹那些美女的阴影里。虽然她们人都不错，只是我自己对这张脸、这副身材，以及自己整个人没法接纳。”
“然后他出现了，并且整个接纳了我，即使他已经是个十分优秀的魔导士，当时还有不少追求者，然而最后强势宣称就看上我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脑子到底抽了哪根筋。”说到这里，锰酸钾微微笑了一下，有些温馨，也有些凄苦。“最初我并没有任何奢望，只是单纯认为他看上了我在治疗术方面的才能、需要一个优秀的治愈术使随从罢了……后来，他竟然向我开放了全部的思维和记忆，除了他，大概不会再有男人用这种裸奔自爆式的告白了吧……”
“后续的部分你们应该都从店长那里听过了吧……他因为过度使用强化魔法、透支了生命力，从黄昏之战的战场上下来后没多久就死了……而且他的女人偏偏还是个治愈术使，却根本救不了他……”
“从那时起，我下定了决心。”锰酸钾的身体有些颤抖。“我要救人，救很多很多的人，这是我唯一能向这个魂淡世界复仇的方式。无论是谁，哪怕有个人站在我的面前要杀我，只要他有受伤，我能救他，我就会救。”
说到这里，锰酸钾吐出一口长气。两人相对沉默了几分钟。
“银，你比我幸运。”过了一会，锰酸钾继续说。“虽然‘秘银’他一直没醒，但至少，你的男人还活着，而且就在你面前。”
“……不是这样的，他不是我的恋人。”银用力摇摇头。
“但是你喜欢他，对吧？”锰酸钾看了一眼室内的‘秘银’。
“……”银没有回复，算是对锰酸钾说法的默认。
“来说点好事吧：虽然身体很虚弱，但他的生命有绝对保障，意识活性近期也提升了不少。”锰酸钾靠近门口的一台壁挂监视器，看了看正在跳动的实时参数。“虽然那个不解之谜现在依然还没能解开：他的魔力一直通过蓝网在向某个未知目标进行传输，我尝试过干涉和切断，但都失败了。不过有一个好消息：原本单向的魔力传输最近开始建立双向连接，这大大减缓了他意识区魔力的流失速度。我看看……现在的回传值是近期最高，是因为你来看他的原因吗？或许你的思念并不是单相思。”锰酸钾有些揶揄地看着银笑。
“……”银没有回答，两朵飞红出现在她的脸颊上。
“喵。”我不失时机地叫一声彰显自己的存在，也为室内已经有些欢愉的气氛捧一捧哏。
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银有害羞的神色。
你和室内这个正在接受治疗的男人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我忽然想起了银的手机中整天听着的那段循环录音。
信息碎片多到现在，用尾巴想都能知道，那一定是银之前和秘银生活时偶然录下的语音片段。现在秘银失去意识，银只能用这点录音解决不能对话的思念了。
【……这是你的房间。】
【……用手与头部直接接触能起到触媒的作用，是施放精神系魔法的常见辅助手段……】
【……我不需要手套，而且这是针织的……】
【……你做得很好，银。……】
【……】
“说说你们之间的事情吧。”锰酸钾忽然对银说道。“只听了我的过去，等价交换一下，也让我听听你们的经历呗。”
“……会很长哦。”银微笑。
与社交模式的假笑不同，这是银发自内心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