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摸黑回到宿舍,在打开寝室的门后,张宇城才从墙上的电子钟上读到了时间。
晚上七点多,从拜访旧实验馆算起已经过去将近两个小时了。
“师兄?”他疲惫地呼唤。
无人应答,他拖着湿漉漉的身体进来,借着走廊的应急灯光确认到时越确实不在寝室。
张宇城不禁烦躁地咂舌。
他原本是准备找基地的警卫报告的,只是在中途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作为一个才来这里不到一个月的新生,他根本离不知道宿舍区最近的警卫处或者岗哨在哪里,所以他只能选择先摸回宿舍,找废柴师兄帮忙。
而这家伙居然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不在寝室。
整个宿舍都因为莫名其妙的停电微微地骚动着,只有楼道和走廊里带蓄电池的应急灯亮起。数分钟前让他捡回一条命的路灯齐灭就是因为大范围停电,这在这个基地算是比较罕见的事故,作为一个全封闭的海岛基地,这里有着相当规模的应急蓄电设施和几台风力发电机。
他回到走廊,转向对门寝室,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穿着一年级制服的黑人兄弟,他打量了张宇城两眼,然后毫不掩饰诧异地睁大了双眼,因为他眼前的这个同级生不知为何湿的像个水鬼,浸透了的制服还在往下滴水。
“朋友,你知道警务处在什么地方吗?”张宇城开门见山地问。
在前线学院他的人际圈子很小,只认识几个中国来的同级生,外加时越以及时越那几个常来串门的牌友,而且除了废柴师兄外基本上都只是点头之交。
“抱歉,我不知道,我也是一年级。”操着一口带不知哪国口音的亚特兰蒂斯语,黑人兄弟耸了耸肩,在没开灯的房间里他的牙齿显得异常的白。
“那住这里的学长在么?”
按照前线学院的制度,这个寝室应该也有一名三年级的前辈在。
“朋友你刚回来吧,就刚刚,所有的高年级还有那些进修生,都被紧急广播叫到警务处集合去了。”
张宇城回想起了刚才的警报,看来警务处是因为突发状况人手不足了,毕竟只是远离前线又没有战略地位的小岛,警卫的人数和基地规模并不相称。拉进修生去充人手倒是能理解,这些军方推荐的在伍人员,本身就是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在这所学校没有年级,训练和课程也是专门定制的,和应届生完全分开。但这次把高年级的应届生都拉过去,就说明情况相当紧急了。
这样看来,很可能是基地的警卫察觉到了有异神兵入侵。
只是回想起前面两个小时经历的一切,卧底绑架政要,异神兵派出异兽刺杀,神秘的狙击手,大规模断电……亲历了这一连串的事件,张宇城能感觉出事情远比“异神兵入侵”复杂。
“——喂朋友!”
从对面传来的声音让张宇城回过神来,才发现住对门寝室的黑人兄弟正皱着眉头看他:“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呢。”
“我没事……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张宇城摆摆手,转身走开。
他没回寝室,直接跑回楼道间快步下楼,既然高年级学生都被叫出去集合了,他就只能自己去碰碰运气,找找巡逻的警卫了。
只是才走下去一段,他就在拐角处撞见了刚才一直想找的人。
“师兄?”他有些意外。
披着雨衣迈步上楼的时越闻声抬起头看过来,马上变得一脸怒容:“我靠你个没义气的还知道回……来……”注意到对方全身湿透,他的语速慢了下来,“喂,你这是怎么回事?刚到海里游了一圈?”
“被雨淋的……”
“嘿,活该!”时越乐了,“我等了一个小时都不见你回来,要不是我机智地跑楼上从耶格尔那里抢了包泡面,真要给你活活饿死了。”
张宇城没有对这句嘲笑做出反应,而是急切地提问:“师兄,你知道警务处在哪里?”
“你也发现这停电不寻常了?不用去了,警卫处早就发现问题了,有一大票人马去了废楼区底下的隧道检查,那里出了很大条的事情。现在又有几个地方出状况,警卫现在倾巢出动,就连我们这些高年级还有进修生,都被拉去帮忙了。”
听到这些话,张宇城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这才想起自己在那条隧道里炸坏了输电电缆,基地的警卫不可能没有察觉。从他们干掉那条‘耶梦加得’算起到现在也过去了不少时间,现在警卫应该已经抵达了现场。
那样的话,诺雅也很可能也已经脱离危险了。
“对了,我就是因为这个特意回来的。”时越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手,转而一本正经地说道,“宇城,你听我说,这里出大事了,我说了你别被吓到啊,警卫从废楼区那边发现有变种人潜进基地的痕迹。”
张宇城心说我知道这件事啊而且我还是当事人呢。
当然表面上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眨眼。
时越自然是没看出他的心思,继续神秘兮兮地说:“你可不要和其他新生说,我再告诉你啊,警卫在旧实验馆发现了一只死掉的‘螳螂’,然后又在地下隧道里面……发现了一只Ⅲ类生物兵的尸体。”
张宇城心说嗯,那就是我弄死的啊。
“而且还有人把隧道里联通海底电缆的输电管道给炸了。”
张宇城心说嗯,就是我炸的。
“本来这还不止于断电的,就在刚刚,又有人切断了基地里的应急输电管道,还趁着警卫被调走的时候破坏了基站。”
这一次张宇城才真的愣了一下,这才知道那场救了自己的大范围停电是因为有人在基地里搞破坏行动。
做出这种事的人张宇城想得到,十有八九就是入侵基地的异神兵。但是切断基地的供电,又破坏掉通信基站,有什么用呢?
这时时越突然把双手拍在他的肩膀上,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宇城,你听好。现在可以确定是有‘驯兽师’入侵这座基地了。当前基地这边没法和外面联络,因为台风的关系所有交通路线都阻断了,这两天外面很危险,我们三年级的都被派出去巡逻了,我马上就要出去了,说不定得明天下午才能回来。从现在起你老老实实待在宿舍里不要出来,明白了吗?”
“师兄你……”张宇城完全被吓到了,“没事吧?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在他印象中时越还真没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我·没·开·玩·笑!”时越一字一顿地说,然后稍稍掀开雨衣,露出底下的作战服和配在腰间的手枪。
张宇城稍稍皱起眉头,时越平时连训练课都照翘不误,上一次他看到这条废柴穿作战服还是因为这家伙脏衣服堆得太多实在没别的衣服穿了。看起来废柴师兄委实是没在开玩笑,学院居然会在训练和实习课外把武器交给学生。
“……师兄,我没怀疑你,可是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反常,你到底怎么了?”沉默了片刻,张宇城也正经起来。
时越如此认真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如果是他认识的废柴师兄,现在肯定就把学院的巡逻任务抛诸脑后,把配发的武器往抽屉一扔就缩在寝室里明目张胆地开始偷懒了。
时越犹豫了好一会儿,朝楼道上下两个方向张望了一下,确认了没有人后,才重新看过来。
“好吧,我还是告诉你吧。”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宇城,你有没有想过,我一直没去上课,为什么学院没有开除我?”
海心联校姑且算是军事院校,规章还是蛮严格的,其中前线学院最甚。张宇城也确实不止一次地疑惑,为什么废柴师兄吊儿郎当到令人发指的程度还能在这个学院安然无恙。
“……因为你是校长的儿子?”
“我难得认真一次你就不能不说烂话吗?”时越白了他一眼,“我告诉你,其实是因为伤病补偿,我在一场实习任务里面被判断遭遇了严重的精神创伤,所以学院才对我一直翘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他们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他们……是想封住我的嘴。”
他转头看向楼道的窗户:“前线学院的二年级学年末会有一场实习考核,一年前我还有所有的同级生,都被扔到中亚的沙漠去参加侦察实习。那场实习出了事故,有几组侦察小队在洞窟里被变种人和生物兵伏击,队员几乎全部被杀,我所在的小队就是其中之一。”
张宇城瞪大了双眼,他着实没想到废柴师兄居然还有如此爆炸性的往事。
“我们被异兽偷袭,眨眼间就死了大半。教官指挥我们反击,我们差不多是和那几只生物兵以命换命,我从来就没想过真正的战斗有那么残酷。你知道,几乎所有的战斗型生物兵是带毒的,只要受了伤没现场抢救的话就必死无疑……我亲眼看着我的队友死掉,他们有的被切成两半,有的受了一点擦伤然后中毒倒下,等到我们杀光了所有的生物兵,已经只剩下几个人还活着了,四个还是五个……我记不清了,那个时候我被吓破了胆,趴在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尸体旁边,连爬都爬不起来,脑子里差不多一片空白,然后,那个‘驯兽师’出来了。”
“异神兵?”
时越点点头:“领队的教官犯了错误,他也被突发状况吓到了,一时间忘了异兽背后还有‘驯兽师’在。杀光了生物兵之后就放松了警惕,那个变种人袭击的第一枪就爆了他的头。袭击的人没有带照明设施,是凭我们的照明工具的光判断位置的。剩下的人反应过来反击,和变种人对射,有人用瞬爆弹打中了他的肚子……”讲到这里,他的眼中开始闪烁起惊恐,“我亲眼看着他的内脏被炸出来,但是他还是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那里,一枪一枪地杀掉了所有人,那绝对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他拖着肠子走过躺满尸体的矿洞,而我只能躺在地上闭上眼睛装死。我只记得听到他翻尸体的声音和离开的脚步。他没有发现……不,他可能发现了我活着,异神兵的感官是很敏锐的,连心脏跳动都能听到,他应该只是不屑于杀我。后来我被赶来的本队救出,才知道所有遭遇了伏击的队伍中只有我活下来了。”
张宇城没有插话,他突然明白了一件过去曾在意过的事,那就是他一直见时越和楼上的几个俄罗斯人混在一起,很少和来自中国的同级生来往。这在这所向多个国家招生的院校还是有点稀奇的,因为一般相同母语的人会最先形成交际圈。
时越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的那些朋友都死了。
“我没有受伤,只是接下来的一个月成了心理指导室的常客,从那件事以后我就再也不去上任何实战训练课了。有两个海底人特意找到我,他们是校方的人,他们问我是打算退学还是继续就读。我选择了留下,他们就要求我对这件任务保密。”时越说着脸上泛起了自嘲的笑容:“联校安排的任务造成了伤亡,传出去毕竟不好听呢……而我,也从那天开始浑浑噩噩地在学院里混日子,渐渐地连理论课都不去了。明明不去上课,却照样有补贴领。”
回忆讲到这里就结束了,两人都没有说话,外面大雨滂沱。
许久,张宇城才打破了沉默:“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和你认识快一年了,知道你这傻缺对异神兵和异兽很感兴趣,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是想让你明白,和变种人还有生物兵作战,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那些都是强到变态的对手,有战斗就有牺牲。”时越缓缓地说,然后长出一口气,“而且我自己也一直想找个人说出来。偶尔地,我会梦见那时候的事情。虽然你看我一直过得没心没肺,其实每次我想起来,都很难受。就在刚才,我重新拿到枪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一直以来我都是在后悔没有在那个时候做些什么,我只是看着战友战斗、牺牲,像个懦夫一样缩在地上发抖。今天的这个任务就像是老天给我的机会……”
他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所以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做逃兵了。”
“师兄……”张宇城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时越看出他的心思,突然微笑起来:“不用想安慰的话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也不一定会是我和入侵者对上嘛。从现在的情况看,对方应该是没有和基地正面交火的实力的。不用担心我,你是没见过你师兄认真起来的样子,我发起狠来连我自己都怕。”
张宇城这才放松下来:“……你讲的话好像死亡flag啊。”
“你憋了半天就是为了讲这句?”时越哭笑不得。
他轻轻摇摇头,然后看着张宇城的眼睛:“宇城,其实我一直想谢谢你,也多亏有你在,这混过去的一年才没那么无聊。”他说着用力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谢了,兄弟。等事情结束了师兄请你吃饭。”
张宇城对这种直白的对话有点不适应,随口讲起烂话:“师兄,还是少说两句吧,你越讲越让人觉得你身上插满了即将牺牲的小旗……”
“我他妈就不该和你掏心说话,早该知道你这只狗永远吐不出象牙。”时越像是受不了似的,挥手作赶人状,“好了好了,我要去巡逻了,你也赶紧滚回寝室去吧。”
他说完就往楼下走去,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张宇城突然开口:“师兄。”
时越回头。
“祝你好运。”
时越无声地笑笑,忽然又认真地说道:“你也要记住了,千万不要犯傻插手这件事,这是会死人的。”
张宇城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他目送时越下了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默默转身折返,回到寝室门口。
他在脑子里回放时越的最后一句话,无端地又想起了在隧道里诺雅执意和他分开的事情。如时越所说的,不要去蹚和自己无关的浑水,这大概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做法,他也不是那种会逞英雄的人。但是,在那个漆黑的空间里听着诺雅独自远去的时候,那种心沉沉下坠的无力感,现在依旧能够清晰地回想起来。
带着重重的思绪,他推开了虚掩寝室的门。之前离开的时候,因为太过着急,他忘了锁门。
踏进房间的瞬间,他皱起了眉头,接着警觉起来。
有一股房间里原本没有的气味,虽然很微弱,但他还是闻出来了。
他转动眼球,四下扫视,在把视线移向地上的时候看出了端倪。
是鞋印和湿迹。
之前他全身湿透地踏进房间过,在瓷砖地上留下了湿鞋印,还滴了不少水在地上。而现在,湿迹似乎增加了一些,还有个鞋印被抹掉了一点,好像是被人踩到过。
有人进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