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响起不久,满员的教室不一会就散得空荡荡。浓度超标的二氧化碳随着人流飘往四方,困倦的意识还没缓过神来,依旧悠悠地趴在课桌上。
“还剩......一个小时......”
眯眼确认下讲台后挂着的电子钟,撑着桌面站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黑板一侧的值日轮班表显眼地写上了我的名,看来每当这种时候班集体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个连合照时都忘了拍进去的人。
不过,这么说的话,如果我偷懒跑路说不定也不会被发现......
......算了,别人再怎么想自己也不能太过昧良心。毕竟做这行的必须时时刻刻保持正确的价值观,要不天天跟冤魂怨鬼打交道指不定哪天就被带偏了。
——当然除此之外,也是为了好好履行学生的职责,虽然不情愿但也拖着步子乖乖朝着摆放清洁用具的教室角落走去。
随手拿起一把扫帚,背靠墙环视教室一周,虽说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但轮到自己承包这工作量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西下的暖阳斜斜地透窗轻洒身上,入秋的微风总能找到空子钻进层层衣物激得阵阵疙瘩。感到些许凉意的皮肤使触觉进一步敏感,本就困倦的意识望着窗外的放学余景被无限放大的暖意带进了朦胧的思绪乡。
略微泛黄的树叶簌簌地倾尽余生为秋奏响乐章,树下课余的少年踩着落叶无虑地激动呐喊以歌青春似阳。征战不久的篮球被饱含热情地扣进篮筐,因又一次猛击而脱块的篮球场所裸露出的水泥地下覆着无人问的乱葬岗。食堂服务着前途大好的学生们而飘溢的饭菜香,任不掩四周群山不知何处祭祖而烧出的馥馥香火。
世间总是这样,生与死从来都是相伴相随的,只是人们总爱有意无意地忽视其中一方且放大另一方来满足无谓的感伤。
死亡并非是那么恐怖的东西,无非是万物回归自然的进程中所必经的一个变化过程,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生”。
就拿面前的这颗树作说明吧。树叶没有眼睛,无法观测这个世界。对于它们来说,不过几杆树枝就已是它们世界的全部。树叶死后飘落地面,于仍长在梢上的青叶来说已不存在于世上。但作为旁观整棵树的我们来说,落叶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那里。
人死后失去肉身载体的意识会如一团烟雾般短暂地停留在世,只不过人们无法观测到罢了。通常下这团意识会随时间流逝加速式消散,若死者在死前抱有强烈的情绪,则这股情绪就会强化意识如给刚飘落不久的树叶泡上防腐剂,让其能更长久地停留在世上。
不同于树叶,脱离了束缚的意识能观测这整个世界、自主行动甚至影响原生世界,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鬼魂了。
“喂喂——在吗——”
......就像她这样。
“又在发呆了啊——快醒醒——!”
虽然她似乎试图把我晃醒,但无一例外地双手都如被遮挡了镜头的全息投影般穿过了我的身体。
“姆——!又不让我碰了!”
如先前所说,鬼虽能自主行动,但若想要干涉原生世界,就必须要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对鬼而言,所谓的力量就是指其意识强度了。当它的意识强度高到足以让活生生的人都能感受到,就能紊乱他大脑的判断产生强烈的错觉,使身体做出对应的反应,侧面干涉原生世界。像是鬼压床、鬼打墙、鬼哭狼嚎之类的,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虽说错觉不过是意识上的,但鬼本身就是意识产物,两者凑起来四舍五入下,那对双方来说不就是鬼真的触碰到人了吗。
因为意识会加速式消散,一般来讲除新生以外的能有这种能力的鬼,要么就是天生的意识强度高,要么就是起到强化作用的“情绪”足够浓烈。
那人类就只能是被动的一方吗?事实来看七十多亿的基数总能诞出几个奇葩,我就是其中之一。
不知何时有的特殊体质,让我的精神意识强度高到能像这样轻松地与各种各样的鬼交流,甚至能够反向影响鬼的意识,以对鬼来说可以触碰到的实体去接触。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与鬼的电波对上了频道”吧?
其实这样的话反而会很麻烦,毕竟不管是多么稀薄的鬼魂都能打扰你了,但恰好我又是奇葩中的奇葩,在发现了自己有这种体质后能很快就熟练自如地控制精神强度,才有了她刚刚那幕的抱怨。
说起她......
精神意识强度反映到人身上最明显之一的就是注意力的强度。拜其所赐,即便她气鼓鼓地嘟起嘴来双手使劲在我眼前咫尺上下挥动,也能面不改色地集中注意力发起呆来。
她叫许桔,是大我两岁的青梅竹马。
在我八岁那年的暑假,某日我照常到老家附近的河流找水鬼玩耍,却刚好撞见了溺水不久的她。虽然及时向爷爷奶奶打了求助电话,但那也是之后的事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无助地扑腾着直至在水里没了动静才拉了上岸,模仿着动画片中的抢救方式做了排水措施与人工呼吸。且不论到底有没有起作用,在之后爷爷奶奶带人赶来将她送往医院救治后就结果而言虽然存活了但也落下了因脑部受损而行动迟缓的后遗症。
修养期间我前去探望了她一次,被她留下来后不仅没有责怪我还悠闲地聊了好一会,那之后便愈发地自责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不更早行动。为了弥补这份过失而在之后一直照顾着她,于是就这样慢慢混熟了。
虽然她大我两岁,不过我们很巧合地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加上那时她也是修养了两年才返校,所以即使在她出院后我们也因同学关系还是成为了很要好的伙伴。
“——哇!”
我清楚地记得我应该因为在发呆而闭着双眼,面前却还是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脸。
端庄秀丽的面容却透着死灰般惨白肤色,嵌于修长的上下睫毛中的珀色眼瞳无神地盯着我,撩起了本被放下的刘海而露出的右眼骇人地溢着鲜红血块,以及头顶被仿制桔梗花遮盖住的伤口所流出的血液染红的发丝,种种无不发散着她身为已死之人的悲鸣。
“......嘿嘿,吓到你了?这么呆呆地望着我。”
......本人倒是不怎么在乎。
两年前,多半是那次溺水留下的祸根,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因躲避不及出了车祸。刚好在附近的我听到猛烈的撞击声后马上赶到了现场,这一次伤势实在过重让我无从下手,等救护车赶来却已经无力回天了。
自那之后,她就一直以这样的形态跟在我身边。
“......喂喂,不会被吓傻了吧?”
“......不是说了别老往我脑袋里跑吗。”
“姆——”
见我没有做出她想要的反应,又气鼓鼓地嘟起了嘴。
“......谁让你老是做白日梦,不然我也没空子钻呐。我又只能跟你说话,总是这样不理我,你就这么忍心让你可爱的姐姐寂寞吗?”
直接侵入意识需要很强大的力量,压缩意识能量以提高强度的话又会加速意识的消散。但当人在发呆做梦时意识处于发散状态,侵入就变得很容易了,这就是所谓的“托梦”。
“所以说到底在想什么呐。”
“在想你。”
“......”
像是被直球重击了脑袋,智商骤减得出神地看着我。即使肉体已经成灰了,烙印在意识中的应激反应还是让没有实体的脸颊不可思议地泛起了丝丝红晕,在惨白底色上更是显眼。
从以前就是这样,虽然身子迟缓了嘴上还是那么多话。真不知道她是直性子到毫无防备地想什么说什么还是她只是单纯的憨,像这样的反击总是屡试不爽。
“呜......呜呜......”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又被成功回击了,双手无处安放地交错揉搓着手指,撇开眼神重新组织着语言。
“我怕我一天不想你,就会从世界上消失了。所以我必须得抓住每一次机会,一直想一直想一直——”
“我、我我我我知道啦!”
看来让她缓过神来了,立马就高呼着打断了我,闭着眼深呼了一口气。
“就算一天不想也不会没啦,就不能多腾点时间陪我吗。”
“那可说不定。要是哪天真没了可没得后悔。”
我皱眉马上否定了她。虽然多少带点戏谑的成分,但我说的确实是事实。
不记得是谁说的,人共有两次死亡,第二次死亡就是被人们完全遗忘的时候。这其实也能套用在鬼身上。
人的意识可分为两重。
一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面对不同事态时会有怎样的想法且如何行动,这是自我认知意识。
另一重是由他人定义的:他人认为的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面对不同事态时会有怎样的想法且如何行动,这是社会认知意识。
以自我认知为主,社会认知为辅,它们都会随时间消耗,通常以自我认知向社会认知补充。他们相互独立又相互影响,不可分割。
大脑是生产自我意识的工厂。在人活着的时候,精神意识由肉体这一容器保养着,意识消耗掉的部分经过充分休息就能补充回来。而作为鬼魂存在的意识聚合体虽然没了肉身,但也能通过社会认知意识的回流补充。倘若没人再记得它了,那身为连这唯一的能量来源都被切断的鬼魂就只有等待着意识消耗殆尽而消散世间的结局了。
“唔......在这种事上你总是这么认真呢。”
“你的死亡我也有责任。在完成你的遗愿前我必须对你负责到底。”
“又来了,都说跟你没关系了。要是真不安心的话,你能多陪陪我,我就瞑目啦。”
“遗愿可不是那么抽象暧昧的东西。你不说清楚的话,我——”
“姆,听话。”
又是标志性的嘟嘴,皱着眉上前用食指抵在我的嘴上。虽然无神但我还是能从她眼中看出了再不容我分说。
每当攀上这个话题,她都会变得强势起来。我只好闭上眼,松了松紧锁的眉头,她才肯放下手去。
“......好吧。但我得再提醒下你,成了鬼魂可不意味着跳脱出时间的规则。”
“所以我都说了,你多陪陪我就好啦~”
虽然她是憨,但也总归是女性,笑眯眯的面容让我总看不穿她的心思。
“好啦,赶快醒来干活吧。再有半个多小时就到点了,这么较真的小煜是不会马虎对待工作的吧?”
“......再那样叫我就把你变成龙叔。”
名里带个煜字一直是我的痛点。看着她眯起眼乐呵呵的实在是没辙,还是睁开眼赶紧把打扫任务做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