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避免,海风的咸腥气总是令她想起军队除名后的命运。刚一走出还处在昏暗中的货物间,薇尔忒就辨认出了这种味道。在她身边的塞雯丝芮左顾右盼,对于周遭中世纪般的景象异常地好奇。
天色未明,昕晨的微光穿透东方水天一色的浓墨,映照着艾索里亚海。滔天的浪潮高高耸起,同激起的白色浪花、以及倾盆的雨点一同拍击甲板。紧绷的木板相互挤压、碰撞,绳索与绳索不断扭绞、拉扯。就像一只笨拙的家犬试图爬出沼泽,塞德娜女皇号商船在风雨里驶向北提里斯。
一声惨叫般的轰鸣声。但她全然不知眼下的情况是怎样一回事:艾索里亚海、塞德娜女皇、北提里斯,这些名词根本就不存在于她熟知的世界……
船只在惊涛骇浪里起起落落,船头骤然向下一沉,陷入两波巨浪之间的谷底;迷茫的薇尔忒突然失重,整个人仿佛飘在空中,往栏外一歪。一道深棕色的身影拦住了她,转瞬间,整艘船又随着波浪翘首,乃至甲板在内的船身中段都脱离了水面,那道影子和她一起倒在甲板上,跟着甲板上堆积的物件一起滑去、重重撞在舱壁上。她弯着身体,不停地咳喘,察觉到氧气进入肺叶里,才知自己被塞雯丝芮护在怀中。
“薇,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她声音微弱,“我无法获取机体自检的报告……”慌乱,薇尔忒感到慌乱和愤懑灼烧着她:“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以太之风…”远处飘来的声音回答了问题,又迅速被祷告声给盖过。
以太可能是指亚里士多德假设存在的物质……如果是,那么要怎样聚成风?
溅起的海水不断冲刷在她和塞雯丝芮的身上,亚麻制成的轻斗篷汲了水后又沉又黏。木材在钝响中化作碎屑,狂风如刀,呼啸着撕碎船帆。老迈的水手躺着,绝望地操起耶鲁士口音咒骂神明。
又来了。薇尔忒恼火地想到,我根本就不知道耶鲁士是什么东西——但确凿万分,她在第一时间认出了那个近似德语的口音是属于“耶鲁士”的。
随后,船体发出了第二声惨叫。弯曲的木板虚弱无力地呜咽、发出痛苦的呻吟,湍急汹涌的海水席来,吞没了所有人,也吞没了他们尚未结束的祈祷。
于是,她能确定的事情,就只剩下塞雯丝芮没有松手让她独自漂流。
初醒入世
一
“…你…你的意识已经恢复了?真是令人惊讶。”异形之森的使者,罗米阿斯踏着吱吱响的软皮靴走近,“我还担心过为你们的康复,我们急迫的行程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呢。”他翠绿色的齐耳发伴随着步伐轻轻摇曳起来,如同常青的细叶。
“你们两个浑身是伤地倒在河岸上。在暮色笼罩、野兽觅食之前被拥有治疗能力的我们发现,还真是十足的幸运。
“别摆出这么一副稀奇的表情。正如你所见,我们是异形之森的居民。艾莱亚人…”他略作停顿,故弄玄虚似的说,“西埃尔·泰尔时代高贵的异端。很不凑巧,我还没有在行程里预留一段时间以借解释性的语言来回应他族的探询。”
薇尔忒睁开充血的眼睛。
火光的源头舐着她的皮肤,除开罗米阿斯还有另一个身影在火边。
离她不远,罗米阿斯坐到篝火旁:“我还以为你是个懂礼貌的人……这种场合应该更坦率的为被我们捡到而高兴。让濒死的你们恢复健康,这种本事除了拉纳莱以外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吧……”
“罗米阿斯,”拉纳莱的身前有一道银光在闪烁,“你的话太多了。更何况,这是对一个刚醒过来的伤者。”
“是啊,我也明白,这是我的坏习惯。”对视了一会,罗米阿斯双手伸到薇尔忒的腋下,把她搀起来。“我看过你的狗牌,”他说的狗牌,尤指士兵的姓名牌,“艾沃达纳人,薇尔忒·哥曼德。对吧?”
直起身子后,薇尔忒终于看清楚拉纳莱碧如天青的柔顺短发,矢车菊色的眸子恬淡,温和谦恭的表情显得她富于教养。她的手上有把柄长正齐手掌的短剑,架着剥去皮毛的鸨鸟——油脂从剑尖上滴落。
“嗯,”薇尔忒转向罗米阿斯。“我倒是没想过来到另外一个世界,也还要做战争走狗。”她透过齿缝咕哝道。
“到了北提里斯就是自由身,随便你想做什么人,”罗米阿斯倒是没有因她偷渡客的身份改变态度——保持了一以贯之的骄慢,“‘与风同行,自由是人生来的天赋权利。’赞美风神,永生永世。”
“那位和我在一起的同伴……”
“你身后,好着呢。”罗米阿斯不无讥讽道,“你与那位小姐的关系大概是非常之好的,毕竟她在生死面前依然能舍身护住你。不过,你没有第一时间问起她的状况,我预想您大概是在心里为她祈祷。”
“对,但也不对。我的确是在祈祷她的身体早些好转起来,我没有问,则是因为您自言自语时用了‘你们’。这足以见得她同样也被您救了回来。”她严肃地回答。
“您还真是出奇的敏锐。”
他托着脸,用木棍拨了拨柴火。拉纳莱给鸨鸟翻了个面。
这三言两语间,薇尔忒便摸清了罗米阿斯的秉性:“请原谅,对于搭救之恩,我理当首先表示感激。想必我的同伴也在阁下们的救助下远离了死亡。但也请允许我在表达谢意之后静静地歇一会儿,我昏迷至今,需要一些时间适应。”
她说到这里,向罗米阿斯伸出手。
那位异形之森的使者却只是坐在原地,并不急于回礼:
“这么说来,您和她准是无法同喝一口井水的人了。”
“正相反。我是因为信赖她,也信任温戴尔森林居民历史悠久的善良才不担心她有危险。”薇尔忒不假思索道,“在某种意义上,我也是当今的异见人士。”
说完,她开始思考温戴尔森林的含义。又是一个陌生的词语。
这时,罗米阿斯就不再犹豫地同她伸来的右手握了一下。借机,他还打量了薇尔忒一番:发色黯银,优雅弧度的鼻梁旁苍色的眸子烁着冷钢般令行禁止的色泽。使他惊异的不仅文雅的谈吐——她的皮肤和死者一样苍白,存在感极淡;更毋宁说眼中经历烈火与骤冷铸成的孤狷性格。
他曾经见过那样的决断意志,但往往是由高贵的出身和权力所束成的禀赋。如今竟出现在一位无名之辈身上……火光倒影在四周的石壁上,罗米阿斯看了看洞窟的出口,树影摇曳,仿佛触手可及。
也许此人是一位重要的逃犯,受到通缉,才偷渡到北提里斯逃避追查……忽地,一阵像风箱的呼息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见罗米阿斯回过神来,薇尔忒收起评估他的视线。
塞雯丝芮僵卧在她的背后。
“给她嘴里喂些烧酎,再把腰带松开。”拉纳莱递来水壶和刺剑,“罗米阿斯,帮我烤一下,我要再配置一些药剂。”
罗米阿斯接过短剑,随手把水壶丢给薇尔忒。“其实明天配也可以,小孩子的脚力都可以一天走到韦尔尼斯。”
“我们不去韦尔尼斯,直接去王都帕罗米尔。”拉纳莱平静地说。
“给伤员喂酒恐怕不是一个好主意。”她拧开盖子,闻了一下酒的气味,“杜松子、黑莓、佛甲草、龙葵……我收回刚刚的话,这些植物的确有助于她恢复健康。”
拉纳莱惊奇地看了薇尔忒一眼,不过没有说什么。
二
依山而建的韦尔尼斯坐落在北提里斯的中心偏西。从昨夜歇息的山谷中离开,拨去树枝走入草原,便可望见北部的皑皑白雪,群山宛如浮雕般塑在蔚蓝的天际,形态古怪离奇;继茱萸树之后,广袤的麦田出现在道路两旁。倘若从城镇的石制墙内离开,执意向北,会在山脚遇到无人的湖沼。
“薇是怎么知道那些植物的功效和学名的?二零五零年之后就没有人再使用草药了吧。”塞雯丝芮坐在马车的座驾上,衔着一根草。她甚至没动马鞭,只是搁上双腿,马儿已经自发开始向南迈走。
“我不知道。”
薇尔忒同白布遮盖的几件货物一起坐在货斗中,手捧一本书。塞雯丝芮又问:“那刚刚我们对付那只大蜘蛛的时候,薇是怎么‘哗啦’一下放出魔法的?”
“我不知道,”薇尔忒说,“真的。”
塞雯丝芮扭过头,身体倾来。十月的爽风抚过她缊栗色的长发——即便薇尔忒提醒过数次,她也还不太愿意扎上——车道两旁成熟的麦茎正迎风轻晃,偶有颗穗粒掉下土地,一如她的发丝碰上纸张。
“我不信,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薇想吃独食做酷炫的法师。”她玩笑道。
“看路。”薇尔忒头也没抬,空出来的手捏了捏塞雯丝芮的脸颊。
“别、别捏别捏。”
“那你转回去,”薇尔忒扫开那缕散着汗味和榛子香的头发,给掌中的书卷翻了一页,“之前在南非追捕亚瑟的时候你就撞车了,我怕这次重演一遍。”
“这次不可能撞上的,马儿是很聪明的动物,会自己躲开障碍。”
“那你又怎么确定的嘛。第三次世界大战导致土地资源的匮乏,于是骑警和马一起消失了。你也不太可能接触过。”
塞雯丝芮撇撇嘴,蔫道:“我也的确不知道。醒来之后我就会了,感觉是某种本能。而且,这不是原来的身体——虽然体能没有多少差别——但和仿生材料的触觉很不一样,所以刚刚反应那么大。”
“请享受无法回避的痛苦吧,”薇尔忒借书的掩护,偷瞄了她一眼,“如果让RPK16知道了,大概率是会羡慕我们的。”
“为什么会羡慕这种像是奇奇怪怪小说的情节……而且,为什么没有前世的记忆之类的提醒我们现在的身份,以及接下来该干什么?”塞雯丝芮略微负气地说,仍然没转回去,还戳了戳薇尔忒。
“说到身份,我倒是有一种想法。”薇尔忒合上手里的书,右手五指微一屈。尽管塞雯丝芮什么都没看见,但她忽然全身紧绷起来,阳光穿过树梢落在薇尔忒的手上,出现了轻柔的反光——锐利的钢丝。
“我的斗篷里藏着这种西,而且我会使用。结合罗米阿斯点出的士兵身份,你有什么头绪吗?塞雯丝芮·兰杰小姐。”
车轮在鹅卵石路上辘辘地响着,拉车的芦毛马宽短的脖子晃了晃。
“某种侦察部队的成员?”塞雯丝芮有些惊奇地打量着她。“不过,我以为狗牌上的Ranger应该读‘郎热’欸。”
“我个人感觉自己更像是军官随扈。至于Ranger的读法,是因为你的武器不像贵族的武器,不管怎么说都太大了。”
如她所说,阔如廊柱、厚有一寸的巨剑正用绑带斜挎在塞雯丝芮的身后。佩剑一事本身很寻常,但几乎没有人会像背弓一样携剑,让皮革裹绕的柄越过肩头。
“我觉得还好啊……”
马儿忽地嘶鸣起来,座位和货斗兀一阵颠簸、摇晃。
“诶诶诶诶……不会真撞车了吧?”塞雯丝芮咽了咽唾沫,看到薇尔忒面不改色便转过头去,发现已经到了城门。
“不像,大概是临时检查。”
马儿的喉咙前顶着一支铁矛。
“你们是什么人?”
“旅行的冒险者。”塞雯丝芮下了车,一边慢慢摸着灰白的鬃,一边牵着笼头旁的缰绳调转马头;又拍了拍它。
从马车上看去,城内的街道上空空如也。在刚刚经过的田地里,农民也只寥寥几人。薇尔忒脱下风帽,坐着没动:“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她问守卫。
年轻的士兵斟酌着字眼:“呃,你……您们的车里装着什么?”
“怪物的尸体,”薇尔忒低声道,“镇长委托我们帮忙清理北边沼泽里的巨蟹螯蛛,据说有三人在那失踪。”
“请稍微离远一些,它的味道非常、非常糟。”塞雯丝芮建议道。
这名士兵固执地站在那里。于是,她便用食指和拇指,像拈起一枝鲜花似的掀开毯子,让那具干尸一点点显露出来。八只嶙峋的爪在节肢处生着霉菌聚落似的毛簇,每条都近胳膊粗细。尖锐的钳形螯肢——头胸部的附肢——内发着恶臭,血淋淋的口器布满利齿,两对拳头大的复眼无一例外地被刺破,覆着黏黄的组织液和青色的血污;不难想象,这蜘蛛还活着时能有一人高。
“诸神呐!”年轻的士兵连连倒退,右手忙拔出左腰的长剑。
士兵的手抓住剑柄且尚未拔出的时候是侧着身的。薇尔忒瞥了一眼他的肩牌,泽纳恩岛的纹章:“它已经死了。”
塞雯丝芮不禁轻笑,令窘迫的年轻士兵退到其他人旁边。手拿铁枪、第一个开口询问的老练士兵走上前来:“和这种家伙打交道会沾不少恶心的蜘蛛丝吧?”
“它不吐丝。”薇尔忒道,“这样的体型不需要丝线的帮助也能捕食,有眼睛的动物都能察觉这种大小的蛛丝。”
“没有什么忌讳吧?比如不要用徒手去触碰它。”他点点头,“我们得彻底检查一下车子,然后等这小子,”他朝年轻人努努嘴,“找镇长确认过,就能进去了。”
话音刚落,年轻士兵就跑进了镇里。
“可别怨咱,”他笑,“上头的命令。”
“理解。”
薇尔忒从货斗上下来。塞雯丝芮把缰绳交到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