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吗?那个人是‘不可接触者’哦……”
“什么意思?”
“前几天不是才研究过部落民的课题嘛?就是贱民啦,比如说秽多、非人什么的。”
“可是,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耶,还存在这样的歧视吗?”
“总会有人介意的,有些人还特地请私家侦探去调查婚姻对象、求职者的出生地。”
“但是她成绩优异,长得也好看,很难想象是出身于那种阶层诶……这么说,他们家从事的是屠宰业、皮革业、殡葬业、扫大街之类的工作喽,还是说加入了暴力团?”
“完全不沾边,他们家是从政的,想不到吧?”
“不是说,她是部落民的后代嘛……”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野中广务也是部落民出身,不也担任过京都府副知事、众议院议员、自民党干事长、内阁官方长官之类的要职吗?”
“所以说,她的秘密怎么突然被挖出来了?”
“果然是因为得罪铃木家的千金吧?还是和那个人保持距离为妙。”
石川理穗陡然一震,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躲开那些窃窃私语的同学。她跑到无人的树丛中,咬住嘴唇,一声不响地流泪。
蓦地,身后响起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石川同学,老师叫你去一趟部活室。”
理穗赶紧擦干眼泪,转过头来:“现在已经不早了,请问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抱歉,我也不知道……总之石川同学快上去吧,不然老师会生气的。”女生声音颤抖着,看起来很紧张,眼睛四处游移。
“好吧,我马上就去,谢谢你哦。”理穗强颜欢笑,留下了一个落寞的背影。
“对不起,石川同学,我也不想骗你的……”
夕阳斜斜地从窗外射了进来,洋洋洒洒铺了一地。然而,当所有教室都空无一人时,再温暖的阳光也无法驱散阴暗处的诡异。
“吱呀——”
理穗推开了部活室的门,在里面转了一圈,却没发现半个人影。
“奇怪,社团的指导老师不是要找我吗?”
在她即将转身离去时,门口被几个人堵住了。
“哟,来了嘛。”
来者正是铃木议员的女儿,她常常和一群纨绔子弟在学校里惹是生非。校长和老师迫于她父亲的权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砰!
门关上了。理穗来不及逃走,就被那个不好惹的主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上。
“石川同学,”铃木美希蹲了下来,不怀好意地拍了拍理穗的肩膀,“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筱原君,可你为什么还要接近他?”
“诶?怎么可能,我们只是在领奖台上碰过照面……”
理穗没有说出来的是——筱原有时会来找她探讨课后习题,而她没有拒绝。
“是么,那筱原君为什么对我不闻不问,却老是向别人打听你的事呢?”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叫你嘴硬!”
还没等铃木美希发号施令,一个小太妹便冲上前来,狠狠扇了理穗一巴掌。
“既然他对你这么感兴趣,我就打算帮个小忙,调查一下你的身世。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没想到,才貌俱佳的石川同学原来是个不可接触者啊!你该感谢我刚才愿意碰你的。”
说罢,铃木美希往手上喷了点消毒喷雾,一脸嫌恶地用手帕擦拭起来,仿佛真的碰过什么脏东西似的。
她瞥了理穗一眼:“听说石川同学的父亲也是从政的,和家父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这样吧,如果你愿意远离筱原君,令尊就可以继续在政坛混下去,否则……”
“可是,这件事和我的父亲有什么关系呢?”理穗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微微颤抖,“要是铃木同学想确认筱原君的心意,直接问他不是更……”
啪!理穗的脸上再一次出现了五道红色指印。
“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是浪费时间……”铃木美希拍了拍手上无形的“污秽”,向跟班们打了个手势,“既然如此,我们为她准备一份大礼吧。”
她身后的几个男女不怀好意地笑了,还有人晃动着手中的相机。
很快,部活室里传出了一阵阵凄厉的哭声,最后渐渐归于沉寂……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呢,理穗?”
听到开门的声音,父亲放下了手中的电话。
“没事的,爸爸,我只是……我只是被老师叫去帮忙了。”理穗裹紧了外衣,咳嗽了一声,沙哑着嗓子说,“啊,最近天气转寒了呢……”
“以后如果要延迟放学的话,记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哦。刚才爸爸和我差点以为你被坏人挟持了,正准备打电话给学校呢!现在总算放心了。来,快吃吧!”母亲急忙端上刚热好的饭菜。
“对不起,妈妈,我不太想吃……”
无视父母担忧的眼神,理穗回到了卧室。
“人与人之间的高低贵贱,什么时候才会消失呢?”
桥姬立起身来,眯缝着眼睛,远眺屋里摇曳的身影。
“历史的车轮迟早会把这一切都碾碎,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除了变化本身。而在此之前,新与旧要不停较量,循环往复……”鬼冢哀喃喃地说道,“不过,这样的循环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呢?”
“诶?”高挑女子惊愕地看着她。
“我们回去吧……”
一丝细语,连同微弱的街灯一起湮没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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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下贴身衣裤,理穗望着上面的血迹和白斑发呆。
剧烈的撕裂感消失了,唯余小腹隐隐作痛,不停提醒着理穗:她已经没法像以前的自己一样了。
“不要——!”
那时,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但那些男生还是狠狠地碰撞她的身体,一个接一个。闪光灯不停从女生们的手中迸射出来,宛如张牙舞爪的栗花。
铃木美希在躺椅上翘起腿,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拨弄着头发。她冷笑着扫了理穗一眼:“石川同学,我刚才已经给你机会了,可你没有好好珍惜。”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披头散发的理穗被两个人死死摁住,就连诘问也气若游丝。
“因为啊,不可接触者必须安分守己,不能染指他们不该拥有的东西,无论是你,还是令尊。明白了吗?”
铃木美希懒懒地站起身来,用教棍将理穗的下巴挑了起来:“现在,筱原君恐怕不会再喜欢你了,这就是越界者的下场。”
“你这样的人……筱原也不会喜欢的!”理穗竭尽全力地喊了出来。
唰!
铃木美希随手操起圆规,一下又一下地扎进理穗的皮肤里……
在浴室里,一注冷水从花洒处喷了下来,理穗一激灵,立马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身上的血和身下的血涓涓流淌着,而她心底也开始奔涌着怨念之河。
翌日,理穗没有到校。
“听说她和好多男生那个了,还拍了那种照片。没想到外表清纯的乖乖女、资优生,竟然会做这种事。”
“不是吧,那筱原君……”
“以她的出身,本来就配不上筱原君的家世和才貌吧?现在又闹出这样的丑闻,搞不好还会对她父亲的选举造成恶劣影响。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是被人整了呢?视频里的她好像很抗拒的样子。”
“就算这样,我们也不敢为她说话啊,毕竟对面是……”
幸运的是,石川理穗没有在现场听见这些声音。
不幸的是,她再也不能在人世听见其他声音了。
当沉重的夜色蔓延至天边时,石川雄夫搀扶着无力哭泣的妻子,沉默不语。灵堂的白菊在一片肃穆的黑色中甚是扎眼,令他晕眩不已。
他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白天参与葬礼的亲戚孩子间的对话——
“理穗姐姐是被铃木美希逼死的吧?”
“我朋友——就是那个叫理穗去部活室见‘老师’的女生,这几天都吓出病来了。我去医院探望她的时候,她不停哭着说自己‘对不起石川同学,害她中了铃木设的局’什么的。”
“唉,如果理穗姐姐不自杀的话,其实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什么路?”
“你听说过‘冥界来电’吗?只要在午夜12点拨打505,把所怨恨的人的名字念三遍,摄魂少女鬼冢哀就会帮你把那个人带入地狱。只不过,委托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种都市传说了,这不是和地狱少女的什么鬼通信一个道理吗?”
“是真的,我有个朋友就亲眼看见有人从他眼前凭空消失!”
“哎呀,你朋友说是这么说,但又不是你亲眼看见的。话说,这里可是葬礼现场,我们还是安静一点吧?”
石川雄夫的内心陡然一震。
为人消除怨恨……吗?
星月隐曜,转眼间被翻滚的乌云淹没。狂风在幽暗的林子里呼啸着,雨点不断敲打着玻璃窗。
他的脑海中一直在回荡着这样的诘问——“你为什么还不替自己的女儿复仇?”
“你为什么还不替自己的女儿复仇?”眼前浮现出妻子哭肿的双眼。
“你为什么还不替自己的女儿复仇?”眼前浮现了连夜不寐、胡子拉碴的自己。
“爸爸,我好痛……你为什么还不替我复仇?”眼前浮现了浸泡在浴缸中、浑身是血的女儿。
诘问一声比一声高,石川的意识陷入混沌状态,也开始自言自语:“冥界来电……摄魂少女……鬼冢哀……复仇……”
他不想在亲友面前失态,便躲进了休息室里。
门悄悄关上了,吞没了最后一丝微光。本已寂静的房间变得更加寂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颤抖的呼吸。
一个议员的女儿,依仗父亲的权势就可以在学校里作威作福,而议员本人完全无动于衷,照样在政坛谈笑风生,翻云覆雨。
凭什么我们天生就要被那群人踩在脚底下?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安分守己地生活罢了,却被打上“贱民”的标签。金字塔顶端的人贪污受贿,逼良为娼,操纵政坛,愚弄人民,不劳而获,却占据着社会90%以上的财富,难道就比辛苦劳作的屠夫、皮匠、入殓师、清洁工更高贵吗?
积压在胸中的愤懑,全在一瞬间喷涌而出,撞击出一道刺眼的火花,令石川雄夫不得不挡住眼睛。
这是哪里?石川在朦胧中睁开了双眼。
凄异的笛声被残阳染上血一般的颜色,借着凫凫秋风飘入耳际,久久回荡。
“我是摄魂少女鬼冢哀……”
摄魂少女!?可是,我没有拨打505啊!
看到少女清瘦的背影,男子的脸上写满了诧异,手开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你的怨念,我感受到了……”鬼冢哀转过身来。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石川屏住了呼吸,呆呆地看着对方眸中迸射出的光。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泓秋波,温柔缱绻,让周围的气氛也立刻平静下来。
“你真的可以为我消除怨恨吗?”
“可以,但你必须有所付出……”接着,少女用不间断电源的语调,给这位可怜的父亲讲述了委托的代价。还没等他答应,小纸人便飘然送到他的手上了。
“接下来的事,就由你自己决定了……”
血红的幻象消失了,周围还是一片昏暗,唯余风瑟瑟,转瞬便将那句幽怨的话吹散。不过,少女的叮嘱仍似有而无地在耳畔回响着——
“如果你真想消除怨恨的话,就把那纸人撕碎。一旦把纸人撕碎,我就立即将你怨恨之人带入冥界。但是,有得必有失,害人终害己。诅咒是一把双刃剑,纸人的正面写着你所怨恨的人的名字,而反面、则写着你的名字。当我完成了委托,就会把你自认为最宝贵的东西拿走。又或者,你死后将落入根之国,永远在黑暗中徘徊……”
“代价吗?”
石川像是在问少女,又像是在问自己。
如果我有所顾忌,理穗的冤屈又由谁来雪洗呢?无数底层人民的公道又由谁来主持?哪怕是下水道的老鼠,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啊。
嘶啦——!
石川雄夫紧闭着双眼,撕开了小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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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做是不是犯规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响起了。
鬼冢哀抓着剑的手垂下了,只是侧着身子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你未经召唤,就把纸人交给了委托者。”
“冥使办事当然会有特例。再说,不是有个叫伊藤道郎的人没有在送信后收到稻草人,而是在偶然遇见轮入道时才委托的吗?”
“……”
“虽然我在阎王帐下和地狱少女一起接受过培训,但跟你们终究不是同一个系统的。摄魂少女受根之国管辖,直接听命于伊邪那美命。既然女神大人立誓每天要杀死一千人,那我只要完成任务就好,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但是,委托人要诅咒的是谁,你还没确定吧。”
“无论他诅咒的是铃木美希还是她的父亲,纠结这种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
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
娑罗双树花失色,盛者转衰如沧桑。
骄奢淫逸不长久,恰如春夜梦一场;
强梁霸道终覆灭,好似风中尘土扬。
盲僧法师弹着琵琶如是吟唱。
那么,弱者成为强者之后,是继续屠龙,还是变为恶龙?
“这样的循环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