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的要过冬的生物,在冬天真正的到来之前,总是需要囤粮的,因为冬天意味着白色的雪、黄色的火、黑色的墙,还有红色的血。
在这片隔绝文明的废土中,尤为如此。
而唯一享受不到白色的雪,黄色的火,黑色的墙,只承受着红色的血的微末痛苦,属于地下。
在徒有其表的文明之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黑角落,那些微弱而危险的绿色光芒所笼罩的地方,到处都流淌着浓郁、恐怖,散发着腐败气息的黑色粘稠,即使是在几乎彻底没入阴影的角落,污水也会发出惨淡的莹光。
迷宫般的矿洞外,一排排永不停歇的抽水机轰鸣着排出废水,这些浑浊的毒水积聚成的粘潭中,沉浮着万花筒般五花缭乱的污物,看不清颜色的碎布、彻底锈蚀的铁罐以及不知原形的腐肉尸骸。到处都有时时掉落着腐败血肉的鼠群不知从何处钻出,吱呀尖叫着,从污水中穿过,从灰暗的洞穴中出没,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地下无光的世界,处处映射着致命荧光。
饥肠辘辘的狩犬在蛛网密布的矿洞中穿行,
忽然亮起刺眼的火光,扭曲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迅速向这边涌来,伴随着破碎的嘶吼,如潮水般延伸。
受惊的怪物们,颤抖着肌肉,如弓一般绷紧身体。在这片黑暗的国度,随时都会攻守易形,饥肠辘辘的猎物随时都有可能转而狩猎猎人。
恍惚间闪过的幻影,就好像母亲拂过了你的脸庞。
伴随着风一般轻柔的沙沙声,有什么钝物摩擦金属的声音掩盖了“咯吱咯吱”的咀嚼,连同着闪烁的火光和苦痛,一起吞咽下去。
这里是矿场,诺瓦矿场。
属于这个时代的生命根基。
错综复杂的迷宫尽头,是一片开阔的地下场地,而像是无知的孩童拼命的堆垒积木似的重重叠叠,则是无以计数的“蚁穴”。
被痛苦,饥饿和疲劳扭曲了身躯的人们如粪堆中的蛆虫似蠕动着身躯,他们从自己的巢穴中挣扎出来,伴随着这些“蚁丘”顶端亮起的刺眼白光,他们一个一个的跳了起来,汇聚成一条推搡打骂的洪流。不论是谁,只要不知道从哪里中了第一下,那么无数的拳脚就会接踵而至,直到被打成一条死狗的人吐着血从中间丢了出去为止。
这条河流如同这里真正的水流一样,无比成功的模仿出无处不在的刺鼻腥臭,暗光滑腻的不明液体如汗水似的在他们身上流淌着。
“哐当,哐当。”看不清面目的人站在这片平坦的空间正中高台上,套着一身绣红色的盔甲,扭曲的锈迹如蛛网裂纹似的蔓延着,但是并不妨碍他耀武扬威的把这理应送进博物馆的玩意套在身上……事实上,那些汇聚而来的人眼中的渴望和羡慕是做不得假的。
他敲着手中的钟,不堪重负的盔甲随着他的动作不停的摩擦出刺耳的扭曲声。他穿的像个中世纪的骑士,手中的钟和钟锤就是他的剑盾,背上绑着的霰弹枪和子弹链就是他的骑枪与战马。
那些如洪流般汇聚而来的人,用一种羡慕,畏惧和贪婪混杂着,接近本能般复杂的目光汇聚着“骑士”手中明亮反光的提钟,无数种情绪交织着、征伐着,但到最后还流淌着的只有欲望。
暴食的欲望,傲慢的欲望,愤怒的欲望。
面对着数以千计乃至万计贪婪与饥饿的目光,毫无畏惧的“骑士”在他的头盔中回荡着尖锐的冷笑,他站在高台上,用力的敲着手中的钟,直到所有人都在地上聚合成了一个规整的圆。
“听着!”
骑士扯着嗓子吼着,地下岩壁回荡着他的声音,甚至毫不意外的压制住了不可避免的嘈杂。
他踩着用箱子堆叠而成的桌子,褪色裂口的高脚军靴把不怎么结实的食物箱都踏出了一个印子。
“老规矩!挖多少,换多少,混多少进去,你就吃多少下去!特莫的,你在外面打死也找不到那么稳的换吃食的途径,真是便宜你们这些废物了!”
话音刚落,随着骑士一招手,下面的那群就欢呼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良言蜜语一样,一帮带着头盔的人从最后面的箱子里上提出来二十来个大袋子,把袋里泥巴似的受潮结块的粉状物倒进一个大桶,又拿起一个脏兮兮的水管往大桶里接水。
接了没多少不知道为什么就干了,那帮人咕哝了几句,有个带头的扯开裤子上的拉链,洋洋洒洒的在大桶里撒了一泡,其他人一并哄笑起来,也就跟着一齐往几个大桶里排水,还顺手抄起根棍子就在桶里搅和起来。
“今儿天的水不够,自己吃完了立刻滚去矿坑,”
不用这“骑士”开口,这些人早就已经知道了规矩,一个个走到了高台前,让畜生似的任中“骑士”与那十几二十几个面具人在中间挑选着适合的肌肉,被选上的人能拿着他的碗打一勺黄黑色的糊糊,欢天喜地的用不可思议的速度把属于他那份的早饭吞下了肚,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把板子缝隙里的残渣舔了个干净。
而没有得到许可的就像被判了死刑似的,整个脸瞬间的就灰暗下去……事实上,在诺瓦矿场,要是一个没什么身份的人不能拿起矿镐,那就跟死刑没什么两样。
而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少有的,但再小几概率扩大几万倍也代表每天都有在发生,而这些在某种意义上被宣判死刑的人甚至连能不能活着回到自己的巢穴都不知道了。那些比野兽还要饥肠辘辘的邻居会更早地将他吃干抹净……物理意义上的。
今天好像事情格外的多,许多地方从水管的缝隙里往下滴着臭水,混杂了棕色和黄色的液体一滴滴落在下层矿工的身上,难以形容的臭气弥漫着大半个矿坑,让这些几乎可以算是奴隶的人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沙,粪尿,血迹,从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而这一次却隐约多了一些鲜血的味道……但谁又在乎呢?
没进矿洞的人还有一百多个,他们似乎并不打算下矿,这些人望过来的目光蔓延着的贪婪燃烧到了淘汰者身上,有几个人就那么直直的走过来将那些被淘汰的强行拖走,他的身影和挣扎的嘶吼就在几百米外的地方一齐消失了,用不了多久。闻到血腥气味的狩犬与食骨虫就会将余下的残渣吃得干干净净,连一根头发也不会剩下。
所有人都这么看着这一切发生,包括高台上的骑士也是这样,而早已习惯这类暴行的他只是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没有任何干预的打算。
而那些早已领了矿镐的人,则是往那些恶徒的方向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病死的越来越多,这个月的份额可有些够呛..”
“骑士”嘟嚷着,站了起来,突然一个低头,看到一个比桌案高不了多少的孩子站在登记台面前。
这孩子身上裹着肮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毛毯,身上缠着细密的绷带,但是“骑士”敏锐的目光仍然看见了在脖子处似乎蔓延着鳞片似的六菱。
“又一个变异的?”他都嚷了这么一句,不知是什么情绪作祟,本来冷酷的“骑士”绝不会浪费一点功夫在这种明显不合格的小孩身上……但或许是对本月劳力缺乏的忧虑吧,不管怎的,他犹豫了一下,竟然开口问道:“你也想要工作?”
孩子点了点头。
“好吧!不过你先告诉我是男是女吧?”
“……男的。”
“很好,男孩,去那边领工具,你能挖出多少就能换和你挖出来的一样大的食物,就这样,滚。”
简短的命令下,男孩提着几乎有他那么高的铁镐,提着能装下他两只大腿的袋子,慢慢消失在矿道深处。
这是矿场中的一个插曲,而除了这个插曲以外,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诺瓦矿场中数个相似的地方一齐上演。
在没有任何记录的地方,时间总是在无声中消失。在饥饿中穿梭的狩犬们,幽灵般游荡着,寻找任何能够饱腹的东西,而有那么一些捕获到猎物的则是在贪婪的撕扯着大块的血肉。
“骑士”仍然矗立在高高的高台上,眯着眼睛看着逐渐昏暗的灯光。不远处的矿洞里依旧是空空荡荡的,干活的人仍然没有出来领自己的口粮,再回栖息处去。没有任何人想在“骑士”面前表示自己是没用的人,更何况他们都想换出更多的东西。
在饥饿和欲望,共同促进肾上腺素供应虚弱却结实的肌肉、锋利坚固的镐子和握着他们的这些瘦弱矿工显得多么格格不入,在原生本能的驱使下,多么坚固的岩石在工具面前也不值一提,只要还有一口气,矿工们至少还有大半天的时间挖掘矿石……只不过这样的做法确实有很多人都累死在最后的路上罢了。
在矿灯熄灭前的那一刻,拖拽着矿石的人从深邃的洞穴中走了出来。他们就像牲畜似的口吐白沫,一边喘着粗气,戴面具的人则是手忙脚乱的开始测着这些矿石的大小品相,缺斤短两是必然的,但也不至于过分到连傻子都能看出来的地步。
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的“骑士”却突然很想知道那个男孩最后什么结果,他一如既往的站在高台上,算着时间,直到灯光彻底熄灭为止……
“骑士”摇了摇头,往乌黑的泥地上唾了一口粘痰。
“……可惜了一把好镐子。”
在地面之上,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