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耸起的沙丘,底下是个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藤蔓丛生的石滩。
这些粗得足有手臂那么宽的异种植被,像神殿毁塌的柱子一样,无规则地到处耸立着,低头看只能看到一片若有若无的紫色。从地面裂开的纹路中绽放,几乎每一条都在向外延展有二十多米,将细密的白壤遮挡得密不透风。
由于缺乏水与热,荒原的地面上几乎不可能长出任何生命。只有细白而干燥的白壤到处都是。这里是一处由白色和紫色构成,是这个异变的世界一如既往地做出不自然的空间。
“我其实不太喜欢那种在荒原上传递信息的委托,知道为什么吗?燕子。”一个趴在藤蔓旁边约十六,七岁的短头发的人调试着手中的步枪,向着身边的人说。
瘦瘦的身上穿着灰色的棉夹,裹着一套对她来说明显有些过大的脏兮兮的连帽防寒服。看不清底下的形象,视线向下,只看见系着的黑色皮带,皮带虽很宽,但腰身却很细,就好像在小腹的位置缠绕出了一圈齐整的束腰。
赏心悦目,但也有点不伦不类。
“是因为风吗?”在旁边同样支着一台老式步枪的同伴生疏的适应着瞄具,一面漫不经心的答道。是风沙太大,还是风险太高?
在两人的旁边支着一台摩托,后座的部分被用一些钢架和木板临时改造成了行李架,绑着两个有些脏的背包、一个袋,用钩子固定在上面的一些零碎的杂件,摩托的引擎并没有关掉,后轮在慢悠悠的空转着。在她们枪居高临下所对准的方向,是四顶被雪压的凹下去了一些的帐篷,和一辆连轮胎都被卸掉的卡车。
“才不是呢……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啦,实际上是因为在荒原里很容易搞错前进的方向。本想向东走,也许不知不觉就变成向北走了,一眼望去,什么都是一成不变的感觉很不好受。”
挑起了话头的人这么说着,将一顶带着小小帽沿和耳罩的帽子戴在头上。
“前进的方向,是吗?”
“没错,燕子。比如我们如果现在往正东走的话,就能走上大路,理论上讲应该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
“但是一不小心就会迷路了,哪怕是知道要去哪里,可却没有什么可以确定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确的标识的话,就算走对了路也会心虚的吧…
“莉莉丝。”
“嗯?”
一张年轻而疲惫的脸出现在了秦燕的瞄具里:一个年轻的男人戴着白色护耳的帽子,稳稳的端着猎枪。
“我看到了。”
秦燕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在镜头另一边的目标,步枪上装着的瞄具可以进博物馆的十字准心紧紧的重合在男人的额头上。
“稳住,屏住呼吸,不像你平时用你的手枪那样:平常心…平常心…是在沿着那边的帐篷外围巡逻的那个吗?”
随着莉莉丝平静的声音,秦燕长长地呼出了一ロ气,感觉自己也平静了一点。
“嗯。”
“等一下…”莉莉丝调试着磨损严重的镜片,这是一个很繁琐的过程,因为这个镜片的磨损真的很严重,莉莉丝只能顺应着自己的直觉,半闭着眼睛小心翼翼的转动着旋钮,直到在眼帘中倒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可以了。”
但秦燕没有扣动扳机,她的双眼依旧紧紧的盯着那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正疲惫地打着哈欠。她已经这样紧紧的锁定着那个平平无奇的脸面很久,但是就是没有扣下扳机。
像是有谁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的声音,秦燕很清晰的看见血肉的花朵在镜头的另一边绽开,人的生命向来是很脆弱的,所以那个男人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来,就这样毫无声息的倒在了雪地里。
“咔咔…”
亮铜色的弹壳在枪膛中剥落,黝黑的枪口上落着白色的花,莉莉丝凝视着缄默无言的白漠,温热的白雾缓缓的弥散着。
秦燕缓缓的解释:“我的手指冻僵了。”
“燕子,有些时候机会只有一次。”莉莉丝扭过头看向了自己的同伴,很认真的样子。“如果你下次遇到危险的时候没有打出去,下次就会有人打在你的身上…我是认真的。”
人总是会因为畏惧而成长的,莉莉丝对这一点很清楚,因为她就是这么“长大”的。
所以她的确是真的会开枪。
“嗯,好…”
秦燕“嗯”了一声,雪花一层一层在昏暗的空中盘旋着落下,盖在了她的头上。
“先换个地方吧。”
“好。”
很快,天色开始暗了下去,底下的人围绕着帐篷边的篝火喝着酒、烤着肉,毫不吝惜物资的放肆玩乐,似乎没有人关心那个被莉莉丝一发子弹打穿了头颅的可怜人去了哪里。
两个男人从绕着篝火的狂欢中溜了出来。摇搖晃晃的向前,不远处就是覆盖着白雪的卡车,似乎想到那后面去解手,但走在前面的那个突然倒了下去,红色的液体飞溅在左车门的玻璃上。
后一个人去扶起喝醉的同伴,他嘴角带着笑意正想说着什么,来到跟前却看到同伴耳朵那边空空如也的血洞正在像是水泉汩汩的流淌。
他醒酒了,死亡的恐惧震住了他,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惊恐向自己的同伴呼救,另一发子弹就穿过了他的喉咙。
他只能捂住自己的脖子,痛苦的忍受着鲜血灌入肺腑的折磨,最后“嘭”的倒在了雪地中,喉咙的血洞却只发的出“嗬嗬”声。
“燕子,稍微稳住些枪口,不要抖。”
“嗯。”
“比如…像这样。”
莉莉丝的视线通过被他拆了瞄具的步枪觇孔落在了大概是那帮人从卡车上搬下来的油桶上,慢条斯理地说。
海一般的荧光,在那双同样蔚蓝如宝石的眼瞳中闪烁。
说着,在一个男人的脑袋刚好与油桶的位置重合的时候,在那个盖着脏兮兮的头发的帽子上出现了一个红点,那是一束光。
啪,是在枪管中爆裂震颤的声音,微暗的一缕热气从消音器的枪飘了出来,而男人的额头上,那个被红点照到的地方喷出了血。
随着爆破声的响起,底下的营地在短暂的停滞后爆发了剧烈的混乱,唯一一个很幸运地没有被掀飞,而是在灼热扑面的烈火中第一时间下意识提起了枪的男人还在茫然四顾的时候,一发子弹就穿过了他的小腹,恐惧使他丢开了枪,胡乱地挥舞着手臂遮挡,然后莉莉丝朝着他脊背的正中补了一下。
当被补枪的男人“呀”地发出短促一声的同时,额头上第一个开了小洞的那个男人倒了下去。
三顶帐篷都烧了起来,一个男人爬着出来似的从帐篷探出头来,这是个30岁左右的男人,身上穿满了厚重的衣物,微微有些发福的身体胡子拉碴,只有穿的防寒服也和他的同伴一样肮脏不堪。
秦燕瞥到了这个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满脸是血的男人,然后将枪口指向了最后看起来还能行动的这个人。
轰鸣和白烟出现的同时,秦燕的肩膀被后坐力震得抬了起来。男人的几颗牙齿在他的ロ腔中像爆米花机中的玉米一样弹跳。
男人的头一瞬间像触了电似的抖了一下,刚从帐篷中钻出来的半截身体噗的后仰,噼里啪啦地压垮了支撑的铁架,平静了。从肺里挤出的空气在他嘴里聚积的血里做了个气泡,破裂后涌出的血浇在他身下燃烧的火焰中,发出沸腾的滋滋声。
昏暗的,毫无声息的荒原上,扭曲却热烈地远超狂欢的烈熊燃烧,只有遮掩或并未遮掩在消音枪ロ下此起彼伏的轻响连绵不绝。
“好了,结束了。”
终于,莉莉丝呲牙咧嘴地松了ロ气,她的肩膀上一阵阵撕裂似的疼,她有些怀疑是不是伤口带着线一起崩裂开了。
“我没事。”秦燕的回应很简短,接着立刻补充道,“但挺后怕的。”
然后,秦燕端着莉莉丝那把步枪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在这片昏暗的烈火和这片闪着银光的雪世界之间,燕子的牙齿咯吱咯吱地响着。
“已经没事了。”莉莉丝重复道。
“已经没事了。”秦燕点了点头,火焰已经将帐篷吞噬殆尽,从尸体上也不再升腾起热气了。
莉莉丝站在了秦燕的身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结束了,我们该走了。”
“嗯,和我想的不太一样。”秦燕低声自语了一句,松开了紧紧攥着的拳头,青白分明的指节也终于渐渐恢复了些血色。
燕子走向了摩托,把他们一行的锅炉从车上卸了下来,往里面填了一些木料,然后把燃料管和炉锅了放进去,烧起了水。
“喝吧,我们过会儿还要下去——为了避免等会儿吐出来,我就不做饭了。”
“好啊。”莉莉丝回答。
然后,两个人就是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烧开的雪水,一直坐到了天亮,最开始烧的那点水还没喝完,燃料管倒是要烧干净了。
燃烧的火焰早已熄灭,而下面的尸体再经过了一夜冰雪的洗礼,轮廓也被盖了个七七八八,估计已经快比石头冻得还硬三五条狩犬开始在不远的地方盘折,这些扭曲的生物三对细长而丑陋的利爪在雪地上留下了大片断断续续的足迹。
莉莉丝站在了卡车的货箱前,秦燕小心翼翼地握紧自己的左轮,看着她慢慢的打开门。
“啊,果然会是这样子啊。”莉莉丝很轻的感叹着,然后将自己的视线从里面收了回来。然后将两扇门板打开,阳光照了进来。
在不怎么宽敞的货箱里,丢着不少残缺不全的骨头,有细长的肋骨和指骨,像铲子一样断开的胛骨,还有被折断的,空空如也的腿骨。
一旁滚落着几个用过的固体燃料容器。从货箱上截取下来的一块铁板上也堆放着一些烧焦的脊椎骨,在货箱靠边的中央横着一条铁杆,上面是一排做工粗糙的铁钩,将一排排粉色的,白色的肉边、黄褐色的脂肪、还有有一具没有手脚但还算完整的尸体悬挂着,铁钩从析开的喉管扎进去,从喉咙一直切割到耻骨,里面是用雪和擦拭干净的空洞洞的腹腔。
在货箱的角落里的,是堆着许许多多亮晶晶的、带着编号的铭牌。
肢解已经结束了,变成了就算拿到店里卖也一点不稀奇的“肉”了。
“我们还挺幸运的……秦燕,看到了吗?”
“嗯。是吃剩的残滓。”听了莉莉丝的提问,秦燕答道。
莉莉丝看了看堆在一边的铭牌。
“在这之前,是堡垒的士兵,吗…?”
“那他们现在是什么呢?”听到了莉莉丝的低声私语,秦燕不知是在向谁问了一句,同样是含糊的轻语着。
“不知道,大概算是尸体吧。”
然后,莉莉丝慢慢关上了门。在关门的时候偏过头来对自己的同伴说:“是我不对。但,也不能算做错了吧?”
“耽搁不短了,那些失踪的士兵已经找到了,我们应该回去了。”秦燕说着,弓下身子掰开了一只烧焦的手,从里面捡起了一把匕首。
莉莉丝拾起那个压垮了帐篷的肥胖男人身上的短枪,枪管里灌满了雪。她往里面空空如也的弹夹里填了两发子弹,朝着天空空放了两枪,然后拉上保险,放回腰后的枪套里。
孤旅客们穿好搜来的套裤和防寒服,迅速收拾好从帐篷和卡车里搜集到的物资,带不走的货车和摩托的油被放进了空油箱里,剩下的所有行李被秦燕横放到了摩托车上。
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莉莉丝回到了卡车旁,打开了车厢钻了进去,然后将铁钩上挂着的尸体取了下来,肩膀上一阵剜肉的疼。
很少会有人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吧?莉莉丝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几秒钟。
“我们埋了他吧。”
上一次这么说的是秦燕,这一次的是莉莉丝,她看着燕子有些愣神的反应,笑的很开心,
当然,只是刨出了一个很浅的坑,莉莉丝的肩膀受伤了,燕子的力气不够,只好用堆积的雪掩埋了不曾谋面尸体。
最后,满载而归的她们离开了,她们吃光了这个聚落能够吞下的所有的价值,就像他们做的那样。只不过一个吃的是物资和他们能换的东西,一个是吃的别的东西。
荒原一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