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沐指尖敲打桌面,以木板清脆的响动打发静候的时间。
急促的步伐如猛烈躁动的夏夜骤雨,回荡在房间外的楼道。推开房门的院长许久未见,在此处做义工的经历宛若昨日,实则已经是三年前的过往了。
“您好您好,”院长招呼道,相比于几年前,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硬要寻找的话,面部涂抹的**更加厚重了些,“乐先生,来之前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害得您在这儿空等了半天。”
相比于几日前电话中仍会不经意地唤出“新来的”的称呼,今天的院长大人能够自然地称呼道“乐先生”了。
“怎么,不方便吗?”
“没没没,没啥儿不方便的。”院长擦拭着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滴,“是前些日的那件事出了什么状况吗?”
也许是顾忌福利院长的身份形象,她不愿意直白地提及金钱,对前些日子乐沐领头捐献的“福利院宿舍翻新捐献资金”含糊其辞。
“当然不。”乐沐扭动后腰,令背部与椅子的靠背紧密贴合。今日新换的一身正装略为修身,压迫在他的体表。他扶住一侧的腰部,那里存在几处早已治愈的创口,浮现出隐约的幻痛。
“六月一日那天我休假,对当天的活动有些兴趣。”
疑惑解开,院长神情恍然,流畅起来的呼吸暴露出刚刚打消的关乎金钱的担忧。重新展现出专业素养的院长事无巨细地为我介绍起六月一日——儿童节当天的“爱心陪伴”项目。摒除复杂的条条框框与注意事项,是个陪伴福利院中的孩子外出过儿童节的简单活动。
“您是自己挑选孩子呢,还是由我们安排?”院长又补充道:“当然也要征得孩子的同意才行。”
乐沐站起身,玻璃窗的外的小广场内,孩子们正在嬉戏玩耍,跑跑跳跳的小胖墩与小胖丫的笑容散发阳光般的暖意。这一派其乐融融中,唯一的异常点却格外的瞩目,乐沐盯住树荫下的他。短暂的迟疑后,乐沐认出了他——“明明”。小男孩经历了三年的成长,身高窜了一大截,外貌与三年前相比变化不大。而问题就在这里,拥有强大食欲的男孩没有遵从成年人的期望,他的身形依旧匀称,无疑是人们眼中应受唾弃的“瘦弱”一员。与曾经的乐沐一样。
孩子们玩耍中的皮球飞落远端,缓缓停滞在男孩的脚下。他紧闭着口,手臂伸向皮球。
啪。
远隔十几米,厚实的窗与围墙隔绝了近乎全部的声响,可男孩手臂被拍开的脆响出现在乐沐的脑腔。捡起球的孩子揉擦触及“明明”的手背,摆出清除污物的姿态。男孩后退一步,陷入阴翳的更深处。
乐沐蓦然沉浸于男孩未来的幻想,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出男孩的人生轨迹:
坐在宽大的教室桌椅,作为全班级、全年级甚至全校的“最瘦弱”,比起恶人、歹徒遭受更甚的恶意;
心怀憎恶,将过量的食物塞入口腔,任凭呕吐的欲望在每一个细胞间流窜;
刀尖划过皮肤,目睹自我毁灭与求生的欲望无声地厮杀;
习惯陌生人、友人、亲人或是鄙夷或是怜悯的视线,永远遭受质疑与诽谤,“你真的没染上什么疾病?”“那人瘦成那样子,准是个瘾君子”;
千百方的努力,依旧不能弥补来自肉体的时代原罪,内容再过殷实丰富的简历,也因为一张照片黯淡无光,只得重复面试与拒绝的无尽循环;
冰凉的针头刺入光洁的腹部,用药物的注入粗暴的改造自身,向着时代的潮流迎合而上,犹如自断双足扮作侏儒乞讨一碗冷饭;
……
残酷的假象。
可人生的历程并不是能够轻松想象的事物,乐沐将想象中的画面再次翻动,男孩的面容模糊重塑,分明是他自己的模样。比纷乱幻想更为残酷的,是这一切皆是真实的过往。
“他叫什么?”指向树荫的方向,乐沐问道。
“啊?他啊……他叫应启明。”院长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乐沐没有听清,大概不是什么善言。
“问问他吧。”乐沐说。
福利院内,活动广场边,树木下。
应启明垂下头,俯视着土地。他视野的正中央,皮球刚刚的落点,一粒细沙微动,被推开,钻出一只黑蚂蚁。它的四周是死去的同伴,它是天灾皮球过后唯一的幸存者,迷茫地寻找前路的方向。
应启明伸出手指,碾碎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