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面的影像在播放,观看的视角在远端,像是午夜影院放映间的中央好位置。
影片的光束投射在银幕,规律摆动的四肢是跑动的人体。
金发,蓝眼,啊,是拉克。拉克的侧影在影片的世界中跑动,向前向前,一步一步,足音回荡。
拉克的身体时而清晰可见睫毛颤动,时而模糊化为色块。他永久地固定于银幕的中央,与观看的视角遥遥相对。侧立的男孩面朝的方向是观看者的左方,背景随着他的跑动往右倒退。柏油路的街道与大厦层叠的背景彰显他奔跑在都市,各式建筑右移,消失屏幕外,纯白颜色的居多。见不到日月星云,却看的出昼夜交替。天气也并非一成不变,阴霾,晴日,软绵绵的白雪,滴落的雨声。这个世界生机灵动,跑动的拉克是唯一被固定的。
没有预兆,细长的黑色分割线突兀地插入画面,按照影片中的逻辑,应当是拉克在靠近它。拉克没有受到阻碍,穿透黑色线条,来到另一侧的世界。赤红沙砾覆盖脚下,岩壁矗立替代都市楼宇,熟悉的荒漠场景。
黑色的分割线陆续出现,将男孩带往下一条奔跑的道路。先是都市,再是荒漠,之后是不曾见过的陌生场景,雪山、雨林、海滩一一显现。
他不会累吗?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又是一道分割线,与之前的数次大有不同。另一端不再是其他的地点,而是全然漆黑,线条的宽度无限拉伸。黑色入侵了银幕,吞没中央的拉克,覆盖完全。融入漆黑的拉克没有抗拒,动作流畅地迈入,足音渐渐消失,渐渐远离。
我必须救他!
更复杂的念头于观看者心中诞生,可随之的是更大的疑问:我是谁?
震撼间,影片外的布置浮现出来,也可能是才被注意到。那不是在播放影片,银幕的边框是窗户的轮廓,影片是窗外之事。
我必须去窗外救他。
不,不对。视角晃动、后移,足以俯瞰全局。在窗外的不是拉克,而是我。拉克被固定在窗内了,永恒的中央位置,
消逝足音的音量触及听觉的临界点,在感受中近似雨滴打破水面的细小声响。
足音消失了。
程鸿醒来了。
有人粗暴地敲打房门,他从入睡的转椅起身,衣角刮到椅背掀起的漆皮。杂乱的房间没有见客的空间,程鸿却不在意。打开门,走廊的亮白照明灯格外刺眼。意料之中的见不到来客,装订整齐的小册子丢在脚下。
他拾起小册子,近期的花销罗列了好几页,与之相对的收入微薄,占据最多厚度的是一份合同。合同首页的日期提醒着此时的年月,他合上门,房内没有开灯,仅靠窗外投入的星光月色照亮。
靠窗的病床上,指示灯红绿闪烁,先进仪器运转,维持幼小的生命。
“十年了,拉克。”程鸿不想面向他时神情沮丧,努力挤出笑容,眉头却冻僵一般拧作一团,“对不起。”
浏览收到的合同详情,程鸿思索着。内容简单明了,一场交易。
甲方程鸿,十年前备受关注的新晋学者,因为一次秘密实验的失败,无法面对失败的罪责,对自己的研究产生了恐惧怀疑,原本研究进程停滞不前,固执地尝试唤醒判定脑死亡的志愿者,最终资金供给被切断,个人资产只出不入,堕入十几平米的边缘病房。
乙方戴维·布姆,戴维家族的掌权人,年轻的“疗养院”负责人,包含程鸿在内众多研究人员的顶头上司,提出索要全部程鸿拥有的研究资料的交易。
程鸿签下姓名,标注与首页相同的今日日期。他不需要考虑太多,戴维·布姆考虑的比他完善的多,牙尖刺入喉咙的灰狼比起挣扎的猎物更加清楚喉管的折断仍需几分力。
极限了。水、电、住所……维持拉克性命的医疗设备,过了今夜零点,程鸿再不具有使用的权利。当然,他可以走,离开荒漠、到一个小城镇、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平凡生活。
可是,有人是走不掉的。插入管道的躯体起起伏伏,拉克的呼吸规则缓慢,脑电波的曲线贴合图像的下限,仅有贴近显示屏方能觉察的小波动。这意味着拉克的大脑无限接近脑死亡状态,只是那阵阵的小波动令他不愿接受死去的事实。
都结束了。过不了多久,戴维·布姆会来这个房间,亲自亲手接受曾抗拒过他的傲慢者的投降,故作姿态地指示败者将他的战利品一一罗列。
“什么死而无憾啊。蠢货。垃圾。失败者。”程鸿跌坐在病床旁,贬低着过去的高傲的自我,累年的疲乏摧毁着他的心灵,为拉克做出的笑容在情感风暴的冲击中扭曲丑陋,“明天见,小拉克。”
……
男人的脊柱弯曲,身躯蜷缩,他哭泣着低语。
“求你了……明天……明天见……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