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鸿左手口扣住右腕，可上肢的重叠加剧了他的颤抖，陶瓷匙子磕碰在咖啡杯的内壁，一连串的清脆音似是设计别有心意的计时秒表。
他又听了一遍与拉克再回当天的录音，还是无法压抑手指抖动，掩盖不了内心的波涛。
他成功了，无论是拯救拉克的约定，还是“幻蛛”计划的构想。与拉克的对话许多地方无法当场理解，那是因为缺少一个跟随他思路的前提——拉克的大脑与纳米机器人链接是成功的。从结果看来，拉克并未占据主导，达成对机器人的操控，反而是遭到了机器的同化。他的思考范围被限制在机器人的信息接收容量内。那时拉克的状态像是逆转亿万年间的进化历程，思维禁锢在纳米机器人局促的容量内，退化为单细胞生物。十年前为手术预留的纳米机器人“蛛足”不是单纯的丢失，它是“活的”，它是移动的。
这是一出不幸的悲剧，却存在着幸运的因素。纳米机器人与拉克的链接太过完美，才会导致人类一方反而被同化的结局。与之相同，机器也获得了生物细胞的特性，其中甚至包含着“细胞分裂”。
荒漠中的“疗养院”成为细胞分裂的培养皿，最初的“蛛足”的自我复制开始了。它们在最初的孤家寡人阶段过后，数量爆炸式增长，九年过后飘荡在荒漠的每一缕风中。比灰尘更渺小的它们，达到了惊人数目：120亿。
120亿，人类大脑的细胞总数。它们凭借彼此存在电信号的沟通，创造了拉克的第二个大脑。那一天，曾经身为人类的拉克被唤醒了。
虽说经历了太多的曲折，之后拉克的行动恰恰与最初的计划不谋而合。操控着纳米机器人的拉克治愈了自身的恶疾，原本“幻蛛”计划的最后一环。
拉克就这样在程鸿安睡时苏醒了，人类的脑细胞再度活跃。凝聚起的纳米级机器人显现出烟雾般的外形，在人类的视觉中露出色彩，是与它们的摇篮、荒漠大地相同的赤红色。
正如拉克所说，为了“见见自己”，他跃下了高楼。
他安然无恙，120亿纳米机器人汲取广阔大气流动间的零散能量，聚沙成塔般令他得到超越人类的强大力量，足以泯灭天灾般的沙暴龙卷。
程鸿想起他提出的最后问题——今后的打算，当时的拉克没能回答。他按亮桌面的手机屏幕，弹出来自新闻APP的报导：
《震惊！地震灾区一家老小奇迹生还，救了他们的竟是这样的人》
《客机故障惨剧将至，空中飞人真的存在？》
《红孩儿大战人贩子，隔壁小孩儿都吓哭了》
……
“现在的媒体啊；，”程鸿无奈的摇摇头，之后被最下方的一条推送的用词吸引了，念出了文章的标题：“《英雄？怪咖？神秘超级人类到底是谁？》”
“英雄啊……”程鸿出神地说道，又想起今日的重要邀约，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匆匆出门了。
“现场情况万分危急！情况万分危急！”显示屏内播放着新闻节目，女记者做作的尖嗓子令布姆反感。他正想度过一段安宁的早餐时光，陪伴他的独子，戴维·路斯。
可他的儿子不领会父亲的心意，痴迷于新闻中的画面。布姆背对着画面，身前属于他的一份餐点没有动过，温柔地望着孩子。他已经听出，正在播放的是昨天晚间新闻的录像，是一桩完结的罪案。
他们两人入座在一楼的餐厅，一侧是通透的落地窗，清晨的阳光暖洋洋的，爬上布姆的膝盖；另一侧是典雅的家居装潢，色调以奶油白为主，墙面中央略微偏左的位置，是外出的大门。
“当前，歹徒挟持了多名人质，警方正与歹徒交涉中。现场情……”
“啊啊，知道现场危急了，现在的传媒人士选拔标准已经这么低了吗？”布姆心中抱怨，没必要说出来打消路斯的兴致。
路斯戴着顶毛线帽，包裹住后脑，额前探出的几搓头发，是与布姆不同的酒红色。他不是沉迷犯罪的问题小孩，这只是舞台的背景，他热衷的事物即将登场。
画面中，歹徒听着警笛轰鸣、红蓝警灯闪烁，满目狰狞。不顾警员慌乱地惊呼，他将枪管对准了人质的额头，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砰！”他热血冲昏了头，狂躁地扣动了扳机，血腥的一幕本应上演。血液的猩红被另一种红色取代了，赤红色的烟雾轻悄悄地纠缠在歹徒的手臂，他开枪了，腕部却不受控制的扭转出外翻的姿势，向天鸣呛。歹徒难以置信地盯住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一松劲儿，烟雾顺势夺下了哭泣的女孩。同时，赤红烟雾凭空涌出，包裹住被阻止的杀人犯，手枪甩落一旁。
“超重人！哦！哦哦！”男孩的眼珠要冒出星星了，“超重人真是太帅了！爸爸！”
由于神秘的赤红色烟雾的英雄行径，与偶尔借由雾气呈现的粗壮手臂，网络论坛对这件神秘事件的热情高涨，在许多的代称中最著名的一个正是“超重人”。
路斯似乎对强大无比的正义英雄无限憧憬，尽管“超重人”的真面貌仍未出现，类似路斯的铁杆粉丝组成的狂热团体早已名声在外。
果然还是个孩子呢。十二岁的路斯很聪明，平日不与同龄的小孩合群，抒发观点时，也常常道出异常理智的成熟言论。此时热衷于英雄的路斯神采奕奕，可爱了许多，他的父亲很满意，若是音量再降低些分贝就更满意了。
“嘿，孩子。”他打断路斯的欢呼，手指轻敲在桌面，一是为了提醒男孩不要兴奋过度，打翻了热呼呼的黏粥，二是吸引注意，铺垫之后的话语，“你想不想亲眼见见超重人呢？”
“能见吗？”路斯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遗传自母亲的美丽眼眸光滑闪烁，映照出这时新闻节目中“超重人”的模糊倒影，映出红褐瞳色。听闻父亲的话，他反而不想享受英雄登场时的兴奋，糅杂了期待与疑惑的脑袋冷静下来。
果然本质上没有变，再怎么热衷英雄也是个热衷英雄的早熟小孩，不会出现家长一句“带你出去玩”就高兴上天的状况。布姆心中窃笑，回话道：“可以哦，爸爸可是他的朋友。”
“什么时候呢？”
“嗯……今天吧，晚些时候。”布姆伸出手，为孩子捋顺额前垂下的一缕乱发，“路斯，乖乖地在家里玩，等爸爸回家带你去见‘超重人’，好吗？”
“好~”他撅起下唇，呼出一口长气，将发丝的排列重回乱序。
“爸爸要去工作了，要听叔叔阿姨的话。”布姆站起，整理衣领一番，迈步间道别了儿子，推门而出。
录制的新闻节目播放完了，短暂的黑屏延迟后再度重播。
“哇，‘超重人’耶！”
孩子在欢呼，闲置的餐叉直挺挺地刺入热粥碗中，叉子的钢刺深埋通透、触及碗底，有力地搅拌着，粘稠的汁液漫过碗沿、滴落桌面。
搅拌不停。
布姆合门。
门的另一面与室内的典雅风格截然不同，厚重的铁材用作门板，与上下左右个方向延伸的墙壁同属一种建材，明明其内是朝阳暖迎的样子，外观却是方方正正的黑铁盒子。
“光影自然，阳光的温度非常真实，出色的情景模拟。”布姆摘下佩戴的金属头环，正色评价道。听他的说法，刚刚和路斯共进早餐的“家”，实际是一处感觉模拟测试，不清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周遭的数十位研究人员得到认同，忙碌的动作显得轻快了。更改参数的键入敲击声，长鸣的警报声，传递文本的脚步声，宁静的父子闲谈外丝毫没有安闲的余地。戴维·布姆有着更大的野心，“疗养院”的建立也不是为了一个人，“幻蛛”计划只是田野间萌芽的一颗种子。人脑对虚拟现实的自主模拟，也称“梦蚌”计划，曾是布姆最为看重、最为完善的项目。“曾是”的曾经，指的是那个男人苏醒前的时间。
“辛苦了。”从工作和照顾路斯两方面都辛苦了，布姆心想，没有全部讲明。没有多言语，必须离开了，他推开真正的外门：“晚些见了，‘超重人’，英雄，拉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