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嗅到阴谋的气味,陷阱刻意得只差插上写了“此处有陷阱”的木牌,但是他没有逃走的打算。
他试图回想,从哪一时刻启步入他人的圈套的呢?他是在清晨收到那条新闻推送的,关于相邻小镇的大火,程先生同一时刻联络了我,谈及了火灾的事,太过巧合了。程先生不会是他们的同伙,那么他是被威胁了?遭遇了某种危急?
随后,他如平常一样,搭乘赶往不远处的小镇。凭借“幻蛛”计划获得的力量,他本可以依靠赤红烟雾高速移动,只是他还不想那样,红色的飞天球体怎么看都太过招摇了。
拉克到达新闻中的火灾地点时,火已经熄灭了,而且不是短时间内灭掉的,从空气中残留的烟气和冷却的房屋残骸来看,应该是前一天的事,拉克接收的信息被推迟了一整日。这也不是一场普通的火灾,烈火焚烧过的房屋残骸间,他从见到第一栋烧毁房屋起向内步行,已经走到大概火场中央的位置,至今没见过一人。人,包括活人和死人。如果说没有生者,可以用封锁现场政策落实到位解释;没有死者,可以用火势蔓延前及时地疏散解释;这片焚烧过的废墟甚至没有人类的痕迹——没有灭火的痕迹,没有逃离的轮胎印,没有遗留的衣物碎屑,没有足迹。
疑点清楚暴露在拉克的“感知”中,答案也显而易见,某人设计了一处伪造的火灾,烧毁无人的房屋。从借助官方渠道发往我的手机的造假新闻推送,和豪迈的舞台布置,说明这出闹剧对手戏一方的强大财力、技术力。
他止步在一栋较为完好的建筑前,抬头看着高处悬挂的破碎神像,等待着什么。这是一栋哥特式建筑风格的西洋教堂,从未被烟灰熏染的小块墙壁来看,应是近几年新建成的。高处的神像在高温中肢体断裂,连头像都不知去处了,残缺的裂口有着异样的美感。
拉克隐约猜想到对手的目的是为了展示力量,创造一次对等的谈话机会,但他对其内容没有一丝头绪。是如何重要的谈话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伪造火灾现场是否有着其他目的?谜团会解开的,需等待片刻。
他来了。
拉克知晓了老熟人的接近,步伐稳固,只身一人。戴维·布姆,将在五分钟后到来。
他的站姿挺拔,脊柱保持在自然的曲线,直视远方的双眼淡然无畏。那东西在等他,他不清楚是否可以用“赴约”来形容自己的行径,会有人自称赴约山间的野虎吗?
没有低头,靠着余光选择平整的落脚点,一只鞋子的后跟蹭到了黑灰。
他踏上半截放倒的木头条,松脆的内部结构崩塌,“咔哧”的响了一声。布姆打了个冷战,他进入凶兽的领土。虽然无法证明,他意识到自己被察觉到了,天空与大地布满冷冽的视线,一种被一万个人跟踪的奇妙威压。
前行吧,掷下骰盅,开盘艰险的赌局。从被发觉到与真人面对面,布姆在路上花了比想象中更多的时间,这意味着如果拉克是原地等待的,“蛛足”的影响范围要比预估中更宽广。
拉克等候在教堂前,门前神像下,入口台阶上。按住户籍信息已经十九岁的他身高略低于同龄的平均值,可能与长期的卧床有关。金色发丝下的面容稚气十足,换一身制服说是初中生也不奇怪。
“他可以一根手指捏死我。”布姆自语,保持警惕之心,“也许连动手指都不需要。”
“早安。”布姆接近到足以交谈的五步远,招呼道。
拉克不与他对话,等待接下来的说辞。
两人过去见过许多次,是重症缠身的患者和医疗设施领导者的身份。不做疑问的拉克是认出戴维·布姆的,辨识身份的时间不能确定,可能是刚刚见到长相后,布姆倾向于迈入“蛛足”的瞬间。
“程鸿在我手上。”布姆决定开门见山,与拒绝寒暄的家伙沟通用不上什么谈判技巧,只要计算好手中的筹码与底牌就足够了,“你很看重他的吧?”
提醒音响起,拉克在布姆的手指示意下按亮手机屏幕,发来火灾假消息的新闻软件发来了专属他一人的新推送。点开页面,俯视的镜头正对程鸿的脸,因为贴的太近胡茬和牙齿上的脏东西都看得到。程鸿被绑缚在一张椅子的靠背上,吵闹着。七零八碎的求救话和求饶话跳出来,不给听觉留下歇息的空隙,“救命啊啊啊”“拉拉可可可啊啊”“救救救救救救救”之类的。视频没有播完,拉克条件反射地暂停,退出了这个页面,太吵了。拉克苏醒后,程鸿的性格渐渐回归了十年前的时候。其实去除了心病是件好事,可也有坏处,压抑了太久,现在的这家伙一激动就吵闹个不停。
“愿意开口了吗?”
“我不相信你会杀他。”
“就算仅有百分之一的风险,你的判断是错误的,程鸿会被杀。有这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存在,我相信你不会冒这个险。”“我也不做什么过分的请求,聊聊天罢了。”
拉克不打断布姆的发言,身后的天空红芒隐现,艳若晚霞。
“三个问题。”他说,同步竖起三根手指。
“我没有被你提问的理由,更不会答应你任何事。”
“你弄错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出’问题,不是‘提问’。”“是否回答取决于你,先听听看好吗?”
“第一个问题,你是人吗?”
“……别骂人啊。”
“哈,不敢不敢。”他说着,猛然间甩动右臂,大小一手可握的黑色方块掷向拉克。方块飞速转动看不清晰表面,速度不快,但上扬的抛物线足以接近拉克。
刹那之间,游离与空气中的数亿小家伙行动了。它们靠拢凝聚,运动的能量由遥远的天端叠加,如同山间小泉的水源一路汇聚为汹涌江河,汇入**。凭空现形的赤红色尖刺一发重击,迅猛截断投掷物的空中轨迹,而后转瞬消散,眯眼才能见识空气中淡淡的红。
拉克神色不变的冷淡,此时“冷”的成分升高了。布姆只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生死在拉克的一念之间。
“别紧张啦,打火机。”他瞧瞧火机的合金外壳,蛛网状的螺旋裂纹附着在上,埋入碾碎砖瓦,一分钟前精巧的小玩意儿被粉碎了,他又瞧瞧拉克,皱眉、微笑、冷汗种种情绪的表达拥挤在他的微表情,“你真心觉得‘非人’对你是贬低的评价吗?”
面部的肌肉紧绷了些,拉克在思考。
“第二个问题,你真的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义,或者说正确的吗?”
“我只是在帮……”
“帮助他人的好心人名字是拉克?不是吧,是‘超重人’才对。”布姆打断道:“‘幻蛛’的舞台不应是这些小事。”
“小事?你要说我救助危险中的人们错了吗?要见死不救吗?”
“对,你太过轻视‘超重人’的存在了。“幻蛛”计划成功了,你觉得一旦公之于众,有多少人会冒着再大的风险,透支再大的代价,去进化为与你同级的‘新生人类’。你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引爆人类史上最初的核武器为雪山间的遇难者取暖一般荒谬,你没错吗?”
“……”拉克的视线下移,回避质问的灼人目光。
“死亡是自然规律的一角,死亡率是种族更迭的一角,犯罪是人类社会的一角。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过于强大的力量不应由一个人的心意左右,具有崩溃的可能性。”
“……我理解你的意图了。”
“我要你成为我的伙伴。”布姆伸出手掌,掌心迎向拉克,“我需要你的力量,你也需要秩序的辅佐。”
“果然。还有一个问题呢?”
“在那之前,我希望能歇歇脚。”布姆收回没被接受的握手,指向前方的小教堂,“进去吧。”
“好。”
布姆笑容僵硬,对拉克的果断回应难以接受,反而絮叨起来:“毫不犹豫吗?你会在教堂前等待,早察觉到它不光是房屋了吧,我方的准备完全被轻视了吧。”
“嗯,我以为会被诱骗着走进这个陷阱,用‘程鸿在里面,去救他吧’类似的借口,直言‘进去吧’倒是没想到。”
“陷阱吗……没什么错……”布姆说:“可以理解成偏向虎山行的强者自信吧。”
“也不是单纯的自信,有其他理由。程先生是不会畏惧死亡的,三言两语就谈到生死,对无遗憾死亡的莫名崇拜是他的怪癖。”拉克突然改变了话题,说起了程鸿的事,“唉,我倒是希望老大不小的家伙成熟些,更珍惜生命啊。”
“程先生叫喊着‘救命啊啊’‘他们要杀我啊啊’,不如直说你们是一伙的吧。”拉克捏肩嗓子模仿呼叫声,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的同时说道:“换句话说,我早就知晓程先生已经被你说服了,听你……你们的话也无所谓了。”
教堂正门外侧的漆皮烧烬了本色,破裂翻起。拉克推开它,粘连的碎屑柳絮般飘起,在落地前散作飞灰。
“啊,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模仿别人说话一点都不像,毫无这方面的才能呢。”
“……”
砰。木门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