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色的雾气流动于体表,穿透了皮肤,钻入七窍。
黑色的烟气上扬,烧焦的衣物边角破裂成小碎渣,灼伤严重处皮肉粘连,一旦里侧的肌肉试图动弹,布料和皮肤注定有一面撕裂,暴露出线头或是粉红的嫩肉。
拉克仍能保持站立,靠的是体内的血肉中的“蛛足”,他现在的状态更像是挂在衣架上的厚外套。他的判断没有错,在不带一丝迟疑的果断拳击下,路斯最后电击的威力比之前的千百道都要贫弱,他的身体撑住了。
在拉克身后,红色的球体散去,露出里边的程鸿。拳头命中、路斯失去意识、最后的电击、“斩丝”立场失效……这些事件发生在几乎同一时刻,拉克在夹缝中挤出了一丝丝的空隙。在立场消失后、无差别电击前,保护了程先生。程鸿的伤势很严重,足以致死的头部创口与出血量,他不敢去赌瘦弱的学者能否承受电击的伤害。
小小的苦笑,他也许不该有关心别人的余裕。
拉克思量着身体的状态:遍布全身的电击伤,组织器官都存在损伤,连绵的瘙痒感是他们的哀嚎;面色苍白,心脏在竭力跳动,血管的纹路凸出,丑陋地布满;轻度灼伤不计其数,最严重的右手手指关节扭曲,看不出肉色,内部的骨头在最后一拳的反冲中再度受创。
细细感受程鸿平稳的呼吸,拉克松了口气,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能醒来吧。
“嘻。”
拉克似乎听到了阴诡的笑声,转过头。
“嘻嘻嘻嘻。”
并不是错觉,那人在程鸿之前醒来了。他失去意识的时间短得异常,不知道是不是也和能裆下子弹的大脑改造有关。不过没有关系,“斩丝”的重新启动需要太久的时间,再度击昏路斯是随时能做到的事,是拉克胜利了。
“是我赢了。”路斯说,依然是仰面瘫倒模样,“你打赢了,不过没有关系,最终的胜利我戴维·路斯,这是早已注定的。”
“闭嘴,我不想听见你的名字,尤其是姓氏。”
“嗯,大英雄好像不太相信呢。”路斯挑起的眉头转而紧蹙,面部的小动作都会牵动疼痛,“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嘛?就一个,请好好考虑一下——我是什么时候进行了‘幻蛛’计划的自我改造的呢?”
见拉克不语,他的问题可就不止一个了,嘴巴里蹦出的提问一个接一个:“我为什么敢于对自己进行只有一个‘前实验者’的改造呢?我是在哪里执行‘幻蛛’计划的呢?改造手术只有过一次吗?我……”
“够了!”大声喝止时,拉克的胸骨拉扯得剧痛,他明白了路斯的暗示。
路斯的“蛛足”在移动,十几根残余的漆黑绳索朝天立起。拉克放任对方的行动,他知道对方没有攻击的意图,却埋藏了更深层的恶意。
漆黑绳索的顶端,都接上大小各部相同的显示屏,“蛛足”充当电源线,屏幕被点亮了。
显示出的画面各不相同,从时间、地点,到人物、时间各不相同,每个画面播放十几秒后切换,换出的新画面也没有过重复。
这些各异的画面有着统一的主题,清晰易懂:英雄。
一出出无比真实的灾难、犯罪现场上,演绎着英雄拯救众人的戏剧情节。衣着光鲜的人们展示出奇妙的异能,吐火御水腾云驾雾,展现不凡,赢得赞誉,拯救众人。
“这是……什么啊……是……”
“是真实的影像哦,世界各地隐藏的英雄们闪亮登场!”
“……你……到底……”震惊和愤怒令拉克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嘘——”他说,放低音量,不想扰乱接下来播出内容的语音,“正戏开场了。”
英雄登场的画面齐齐完了,屏幕中的影像变得整齐划一。拉克见到西装革履的路斯,穿着修身的衣物正坐,露出上半身,构图像是晚间新闻的播报环节。色彩低调的正装让十八九岁的大男孩更接近了成年人的一边。弑父的疯子正瘫倒在脚下,即将开始的演说无疑是一段录影。
“晚上好,正在收看的朋友们。”画面中的路斯语调亲和,虽说不想承认,他拥有传承自戴维·布姆的企业家风范,“大家觉得这是什么呢?奇幻电影的节选片段,特效公司的宣传广告,还是拼接出的恶搞短视频?大多数人都会认定这是虚构的东西吧,拥有这种传统的思想是正常的,但是有些人是不会这么想的,那些亲身经历刚刚那些事件的人们。”
“不要只守在自己的小世界,去看看新闻吧,去看看昨日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中发生了什么吧,去听听街坊邻居的话语,有多少受难者被拯救,被你们视作虚构的英雄。你们需要认识到这一点,超越普通人类的超能力者是存在的,拥有超凡力量的新生人类不能再隐藏,他们必须迎接战斗。”
“还是不愿相信吗?觉得我是个患上妄想症的精神病吗?没关系,我需要你们见证这场战斗,请朋友们用自己的眼睛去判断我说的话是真还是假,拜托了。”
“我们不能再躲藏了,在今时今日此刻此地,我们有着一个不可放过的敌人。他打倒了最初最强的新生人类、我们的领袖、大家的熟人——‘超重人’。”拉克吞咽一口唾沫,我预想过讲话中会出现自己的名字或是称号,录像中的演出还不到落幕的时候,路斯继续他的独角戏:“呵,‘果然是疯子,把电影中的角色当做现实’,提到热映电影中的角色,会有人这么想吧?没关系,我只能承诺,我没有说过一句假话,超能力英雄‘超重人’真实存在,他在昨日被‘银灰色的恶魔’重伤,濒临死亡。我们其他的新生人类将集结为同盟,为复仇而战。”
“请看吧,我们与‘银灰色的恶魔’的一战。”
寂静在蔓延,凝滞的空气堵塞住拉克的喉咙,他无法开口。
他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小看了路斯,呆板地认定打倒对手就是胜利。也许从一开始,他所想的胜利不过是块鱼饵。
“现在可以感知到了吧,隐藏在立场内部,我外衣内侧的微型摄影机。”路斯说着,慢慢坐起。
“录像已经被发送到别处了吧。”
“当然,放送中。”路斯说:“专业团队。”
“我的面部会被模糊处理;声音不会被放出,事后随便找个理由搪塞;‘银灰色的恶魔’是修正我的‘蛛足’的颜色吧,简单的色彩滤镜。”
“可惜,如果不是被你打到脑震荡,晕眩得站不起,本来可以来一场现场演讲的。”他嘴上说着可惜,脸上尽是享受,“英雄登场的时机,可是我精心筹备的。为了让英雄的存在引发世界级的震撼,令人类这个生命群体同一时刻迎接新时代的到来,越是消息闭塞的偏远地区,越能早早观赏到现场的英雄秀,真是好运。”
“为了让英雄在合适的时机去救助人们,需要合适时机的危机。你人为制造了灾祸。你才是恶魔。”
“嘛,随便你逞口舌之利,可以播放的素材足够多了,接下来请安心倒下吧。”路斯说:“将他们出现在公众视野前的时间点交错,不仅让世界范围的讨论热度在同一时段达到巅峰,更是留足了长途旅行的空闲。”
远方的夜色间,杂乱的步声渐起,人群在接近。一个个肤色、年龄、性别、着装各有特色的角色浮现于视野的极限,不言语地聚拢,好似跟随吹笛人拐出城外的入睡孩童。路斯是他们的吹笛人,他们是路斯影像中称呼的同盟。
比起同盟,士兵与长官更切合两者的关系。
“倒下吧,没人会怪你的,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你的保护了。”路斯振臂高呼:“今后指引世界的‘天人’计划将由我引领!”
赤红烟雾悄然聚集,自行撕扯下阻碍行动的碳化表皮,血滴沉入尘土下,留下乌色的泥斑。
“我要死了。”拉克想。
赤红烟雾化作利刃与重锤,伴随挥手投出。
“你们就这点能耐吗?!靠近些啊,恶魔还活得好好的呢。”
身着机械武装的强壮战士的冲锋号仍在回响,他们最值得自豪的钢铁外肢纷纷遭遇斩断碾碎的结局。
爆炸轰鸣不断,拉克的身影淹没在火光与烟尘中。
“你们以后就是要靠火药来帮助他人吗?真是硬核的英雄。”
烟尘如滴入墨汁的清水,赤红的颜色取代灰黑,中央的拉克毫发无损。
火焰从男孩的掌心流窜而出,拥向拉克的方位。
“小孩子不要玩火,需要我帮你记住吗?”
空气中的细小“蛛足”改动着气流的移动,扩散的火势轻易地遭到了诱导。粗大的火柱四散,分成数缕冲向别人。其中一缕绕了个圈吹回原处,男孩的脸烧得红彤彤的,脑袋晕乎乎的,屁股砸地大哭起来。
瘦高的女子扬起对于她来说太过宽大的斗篷,利刃般的狂风刮过,他之前被割裂的皮肤凝固的血痂被掀开,牵连着神经与血沫。
“斗篷里藏了电风扇吗?今后要用什么说法去愚弄人呢?操纵风的自然使者吗?”
风暴来源处后赤红烟雾顺着吸引力流入其内,在内部凝结,扇叶断裂,内部机件透彻烧损。
拉克身后的视野盲区,男人的身影缓缓显现,人过中年的他有些发福。光学迷彩令他悄然接近目标,握住短剑的手青筋凸起。
“你们有想过,戴维·路斯将带领你们去往何处吗?你们将成为什么样子的未来的垫脚石,真的不知道吗?”
瞬间转身,拳头抢先重击在对方的脸庞,短剑旋转飞出。
“你犹豫了。为什么呢?陪着个疯子玩弄整个世界的人,也会有良知吗?”
中年男人在哭泣,大颗的泪水出现在他的脸庞。拉克在他们的眼中辨识出了恐惧,足以让人放弃思考遵从**本能的恐惧。拉克看到,男人下意识扶住的的袖口,露出的一寸皮肤上,数十个密集的青紫针孔,他们的身心正遭受酷刑。
“……你,不要哭了。”拉克在微笑,“交给我吧。”
身体应该在痛,可拉克已经对疼的感觉麻木了,自打拉克与所谓新生人类的众人开战,缓过口气的路斯便再度启动了小范围与大范围两套“斩丝”系统。拉克无力阻止,此时,大范围“斩丝”的功率再度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分界线。
故技重施,“蛛足”连接脊髓,凝聚在体外。
相隔众多“英雄”的护卫,他路斯视线相对。
“只有你……路斯……不可原谅……”
拉克的身后,东方的尽头,都市边缘的黑色分割线上,一卷红芒刺破幽蓝的夜空
“蛛足”缠绕在他的体表,他与真正的蜘蛛一般依赖外骨骼在移动。他的手中凝聚出细长的刀刃,他握住末端的握柄。
他奔跑着,像个普通的人类,因跑步呼吸急促,流出汗水。
拦截的攻势不停止,他没有余力去躲闪了,刀伤、瘀伤、灼伤、腐蚀伤……他的脚步越来越沉。没有人试图接近他,控制着他们来到此处的是恐惧,而此刻的双目浑浊的拉克展现出更令人战栗的魄力,无比接近另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
拉克提起刀刃,赤红一斩。
“啊……啊啊……我……我错了……我犯了个大错……”路斯的两手捂住面颊,撕扯着自己的脸,如同抽象派的名画扭曲了面容。他眼窝内深润球体上血丝绽开,
“你果然是最强的英雄啊,这是你的天职,软弱的人性将你牵绊了太久,可你的强大注定如神般不可动摇。”在数不尽的新生人类围攻下,拉克依然战出了胜机。
“来!斩杀我!”
利刃从肩胛骨切入,倾斜的袈裟斩。刀刃斩入血肉,压断骨骼,却再不能向前。路斯口中涌出鲜血,这一刀伤到了器官,但有着不远处随时支援的医疗队伍,不足以致死。
刀刃只能到这里了,不会有后续的发力。路斯斩断了拉克的右腕,平整的切口血流如注。路斯使用的是两人相见时最初的武器,房屋为崩塌时手握的匕首。
他立起手中的匕首,想老样子挑衅地说上几句,却发现没那个必要了,拉克佝偻着陷入了濒死的昏迷。他脸色苍白,匕首甩手扔掉,沾染的布姆与拉克的血液凝结成团。
路斯想象过他胜利时会有怎样的狂喜,就在几秒之前他都没有对即将到来的得胜的幸福产生怀疑。然而此刻,他的瞳孔中映照出濒死昏厥的拉克,一个失败者,他感受到了恐惧。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仿佛被已死的饿狼噬咬住喉咙,僵死的咬合肌保持住利牙钻入喉咙的压迫,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情感——恐惧,他感到了寒冷。
太阳仍未升起,折射的余辉除不尽大地的阴影。
“头好痛……必须……必须找到拉克……路斯……路斯杀了……”意识模糊,最开始指引程鸿抬起头的,仍是昏厥前的想法。
程鸿见到的景象,将是缠绕他后半生的梦魇:
平凡的晨光下,天格外的青蓝;四个紫黑色的柱子十字相交,拼接成竖立的十字架,墨绿的电路网络在光照下反映出金属的色泽;战斗的败者承受注定的惩罚,漆黑的绳状物体缠绕而过他的肢体,却遮挡不全疮痍的肢体;绳状物体尖端的银白尖塔,穿透受罚者的关节,将他竖立着钉上石柱;右手被刺穿,与原本相连的右腕分割出一掌宽的间隙,切口的血液即将凝固;苍白脸孔的上端是浑浊半睁的两眼,上下唇保持在固定的开合,见不出呼吸的节律。
程鸿理解了,战斗结束,结局注定,恶劣的黑暗王朝即将到来。
他的身体仿佛被割裂,一切感觉变得模糊而虚幻。耳膜在颤动,畏惧尖锐的声响,是他喉咙的哀嚎。从背后下压的蛮力将他压制在地表,怒火焚烧过一动不能动的静置身躯。
“路斯——你这混蛋——”
执念的恶种植入他的胸中,穿裂心脏,直抵百年。
“戴维先生,他怎么处理?”队尾的一人问道,手指着匍匐在地。他打破其余众人无视程鸿吼叫的默契,提醒道。
“不用管他,丢在那里吧。”路斯说。
“可是,他是知道‘幻蛛’计划的,要是……”。
“我说了,不用管。”路斯的眼神瞬间冰冷,侧对朝阳的脸孔半明半暗,“要我说第三遍吗?”
那人双腿打颤,原本想做个低头弯腰的服从姿势,膝关节一阵酥软,跪倒在年纪不足自己一半的统领影子下。
“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吧,有英雄的世界里,最不可或缺的是什么呢?”他瞧着被束缚的拉克,作为普通人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弱小,再也无法保护任何东西,“是‘恶人’。”
“在两位挚友死亡、毁灭的一战中,你做了什么呢?”他拨弄手背的尘土,没正眼看过程鸿,“嘻嘻,居然厚脸皮的昏倒到一切结束,该不会是装死的吧?你知道为了保护一个包袱‘超重人’多挨了多少下电击吗?哦,你不知道,毕竟在装死嘛。”
程鸿的眼角要渗出鲜血来,他试图起身,可人类的身体终究无法对抗电力驱动的钢铁武装,他撑直的手肘在黑色绳索的拉扯下被迫横移,掌心剐蹭过的砂石地面留下宽厚的血痕。他狠戴维·路斯,更狠愚笨的自己。
“很好,记住这份悔恨。你想杀了我对吧?我会等着你的,为了杀了我、为了我、为了我的世界,去制造大量的‘恶人’吧。加油哦,装尸体很像的小可怜。”
戴维·路斯心情不错,打倒“超重人”始终是他的计划中最艰难的一步。轻松地哼起小调,他已听不到不重要的某人嘶吼。
接下来,该怎么改变世界呢?
一个杀死父亲、杀死崇拜者的人,会成为天人,然后任性地摆弄整个世界,真是有趣。
路斯笑出声来。
在笑声传不到的地方,他的体内,跳跃中的心脏,左心室连通的粗壮血管,粘稠的鲜红血液中,拥挤的细胞间,纳米级别的小东西在液体间游动。
最初的“蛛足”嵌入他的心肌,为了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