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质纪元九十七年五月三十一日,星期三。
老人抿抿嘴,发觉上唇在讲述将近百年前的故事中干裂了,舌尖品尝到了腥味,他的大脑已经学会了忽略轻微的疼痛。
“……‘超重人’拉克从那天起沦为囚徒,无力地旁观着戴维·路斯肆意地继承布姆的一切,篡改两人的意志,塑造出偏执的世界。”
“脂质时代。”应启明呢喃着道出今日课堂上的名词,有了更复杂的意味,“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程先生,可以吗?”
程鸿笑眯眯地,想通过表情走出沉浸在过去中的情绪:“随你喜欢,叫我‘老头子’我也不会生气的哦。”
“老……”
“当面不会。”他补充道。
“……程老先生。”启明说,视线扫过程鸿老人的身体。
少年眼神的移动被发觉了,程先生抢先问道:“你啊,是不是在想我这个老不死的是活了多久?”
“除了没有想老不死,问题又被您猜中了。”
“脑年龄是一百二十六。”老人摊开双臂,展示着他残破的身躯。在听到故事的前边一小段后,启明就有了个猜想,老者使用的电动轮椅见不到操控的按钮,会不会那就是他的“蛛足”呢?启明猜对了一部分,老人披挂在身的外衣没了手臂的固定,自两侧掉落,露出里面的躯干,或者说原本是躯干的地方。
仪表、线路、塑胶管道,人类文明的造物取代了他的器官,模拟着他的生命活动,虚假的血肉维持着真实血肉的生存。
人体作为亿万年进化的产物,其内部的平衡是不可能被异物轻易取代的,何况不是一处,而是几乎全部的脏器。而应启明今天新得到的知识中,存在一种可能性——那些人造器官被大脑视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它们都是我的‘蛛足’,零件的年限不细说了吧。”程鸿的嘴角被固定在微弱幅度,他的表情会被解读为“苦涩”二字。
程鸿是新生人类,他的“蛛足”是他的身体,他仍苟活于世。
听了太久的讲述,启明堆积了不少的疑问:“那为什么戴维·路斯没有成为‘天人’,我甚至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程老先生捏起外衣的衣角,披挂回身上,动作很利落,不知道布料包裹下是几分人几分铁,他说道:“这直到十年前都是个迷。为什么路斯没有将计划执行到最后一步,取代超重人成为新生人类的代表,而是创造表面平等的英雄同盟,囚禁拉克,成为幕后的操盘手?这不符合戴维·路斯的恶趣行径。”
“十年前……脂质纪元八七年……‘超重人之死’……”在对方的点头赞同中,拉克点出年份中的隐藏因素。
“一切的因果没有随着拉克的死去消散,反而愈发纠缠。我用五十年扩张反英雄的‘恶人’势力,用三十年筹备救援计划,用两年时间执行,在八九年达成今生的夙愿。”他的语气很是郑重,说出了他长久夙愿的结果:“我们救出了真正的超重人拉克。”
“是在哪一天……”启明提问的语气有些犹豫
“六月一日,拉克那一天后的忌日,我救出了他。”
程鸿的脊背有些下沉,应启明想到他的耳中是否会有金属摩擦的声响。
“我们逃入大厦,交谈了短短的几分钟。更换了面具样式的英雄们——戴维·路斯的爪牙化身为更易于行动的神秘‘恶人’,在大厦间狂轰乱炸,袭击着‘恶人’的首领。”程鸿笑了,像是见到好朋友做了个鬼脸的轻松笑容,说道:“然后,拉克他啊,去救人了。呵,几十年不见,还是顽固的老样子。他拯救了他人的生命,最终自己死在了废墟中。”
程鸿揉擦没有眼泪的眼角,他已经习惯了对那天的回忆,只是眼窝有些痒痒的。
“短短的谈话中,他只说了两件事:一件解答路斯为什么没有成为天人,一件解释你为什么被带来这里。”
“太过隐秘的事就不用说了,我可不想被灭口。”他摆摆手。
程鸿看透了这个小鬼:“现在退缩也太迟了,如今英雄同盟的核心人员若是发现一个比他了解更多辛秘的高中生,会带走你进行一番‘细致’的咨询吧。还是说你觉得之前我所讲述的都是一个老糊涂的黄粱一梦?”
“唉,明明只是老老实实地听老人絮叨往事,总感觉摊上大麻烦了呢。那我再问一遍,路斯为什么没有成为天人?”
“在拉克与路斯一战的最后关头,拉克的斩开了路斯的皮肉,将独一无二的最初的纳米机器人作为信标植入他的体内,同时对蛛足下达了最后的指令——对信标所在的位置不断攻击,直到永远。因此,路斯被迫只能待在‘斩丝’的立场内,与多年来不断增殖的赤色烟雾隔离开。失去自由活动能力路斯若是想成为天人存在了诸多不便,大大不利于计划的实施;而公布新生人类的存在后,天人计划必须尽快实施,路斯两者权衡,选择放弃自己成为天人。”
“路斯没有采取反制手段吗?”
“其实有个很简单的方法,就是解除对拉克的禁锢,让他再一次使用‘蛛足’。人的思维维持不变其实是件很困难的事,‘蛛足’的行动会随着使用者的想法即时衍变。拉克的‘蛛足’能够执行唯一的指令,正是因为使用者被隔绝在立场内,不再有其他的指令出现了。给拉克自由,只要短短的一瞬,拉克的大脑传出的新指令便会渐渐传播至每一个‘蛛足’个体,大约十年后不再具有攻击性,路斯便重获成为天人的机会。”程鸿看向拉克的老照片,“可路斯不敢。他没有再度击败拉克的信心。”
“嘛,我原以为他是个更狂妄的人。”
“狂妄的人不是无畏的人。你没有亲眼见过,很难向你解释,拉克他……有时真的令人恐惧。对路斯而言,拉克就像是铁笼中的虎豹,相隔铁栏来戏耍取乐,但他绝不会考虑拆除笼门的锁链。”
“他也不愿杀了拉克。”
“拉克令他恐惧,拉克是他笼中的玩物,这两者并不矛盾。他迫使拉克窝囊的度过余生,目睹他的所作所为,直至衰老死去。他没能彻底成功,拉克生命终结时逃离了他的掌控。况且杀死拉克也不能结束赤红烟雾的复仇,只会使受制的时间永久延续。”
应启明想象十年前的场景,两位迟暮英雄躲避宵小时的狼狈,他问:“时隔八十年的再会,便是紧密的信息交换,有些冷淡的不自然呢。”
“嗯,因为本身就不是老友再会的相谈,五分钟的话语是拉克留给我最后的话——他的遗言。”程鸿神色黯淡了一瞬,他讲述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回忆着,“这便是与你有关的第二件事了。”
“请讲。”启明点头道。
“拉克死于废墟的崩塌,但是在六月一日那天,他明确的告诉我,他活不过三天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是单纯的寿命将至。他说会寻找一个继承人,将他的‘蛛足’的力量传承下去。他没说出关于继承者的任何信息,在那天后,我盲目地开始了关于继承者的寻找,目标范围是当天太阳商厦B座崩塌事故的幸存者们。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可终究是一无所获。”
“到今天过了将近十年了。”
“这十年间,小乐他始终对那日没能握住你的手而耿耿于怀,所以我们一直避免他与‘超重人之死’产生关联。所以直到昨日,他翻阅资料时,才偶然间发觉了怪异之处,幸存者名单中缺少了一个应有的名字——应启明,你。”
应启明神色如常。
“坠落于崩塌建筑间的你,没有与救援队接触。你从废墟中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拉克的生命。”老者正色质问:“是谁救了你?”
启明流利地回答,毋须思索:“是拉克,我过去不清楚名字的‘超重人’。”
停顿一下,程鸿准备讲出今日的正题,他的唇上翻起的死皮在抖动,内心的动荡遮掩不住。
“那么,你是他选择的继承者吗?”
“我是个普通的高中生,没有超重人那样的能力。”
“是,或者不是。”
“不是。”他字字清晰地强调道:“应启明不是超重人的继承者。”
程鸿的神色有些黯淡,他找寻继承者的行为有着私人的期待,此时看来是落空了。他相信男孩的话。
“好吧,天色已晚,早些休息。让乐沐先带你去客房睡一夜。他应当在门口等着了。”程鸿微笑着,巧妙地表达出送客的意图。
应启明顺从地转身离开,拉开房门,瞧见了乐沐。
他手扶住门把手,背对着程鸿,轻咳一声。
“程先生,您的叙述跨越百年,详实缜密,但是,是不是忘了些什么?”应启明说道。
门两侧的乐沐与程鸿对男孩的扶门止步同样不解,视线交汇于他。
“我不觉得有纰漏之处,我是在真诚地交流,毫无隐瞒。”
“我相信您说的都是实话,可话题在‘昨天’乐叔叔的新发现骤然终止。”应启明眨了眨眼,“您不愿谈及任何一句未来时的话语。”
“这不重要吧?难道作为领袖的我要将‘恶人’团体的计划统统告知你个外人吗?”
“您敢说我也不敢听呀。”少年笑眯眯地继续说道:“正是因为您不想对我隐瞒,所以才特意跳过可能涉及的话题区域吧,就是今夜过后的六月一日。”
程鸿笑面盈盈,歪头避开男孩,看向门外的乐沐,说道:“小乐,带小客人去客房休息吧,被强行捉来弄得孩子有点神经紧张了。”
乐沐的答应被打断,启明不打算乖乖被套上神经质的帽子:“我很早就在想了,你们在急躁些什么呢?只要等个几小时,在我放学后的途中,无论是行使暴力还是言语的诱导,乐叔叔都可以更不引起注意地带走我。引发足以轰动一个城市的骚乱,只节约了数个小时——程老先生您用来讲述了拉克的人生的数个小时。若是我真的是隐忍了十年的继承人,或许得知过去的一切才会愿意承认,所以这几个小时的讲故事是必要的。这会是乐叔叔冒风险劫持学校的理由吗?为了在当天有足够的谈话时间?”
“别说了。”乐沐攥起他的手腕,“这里没你的事了。”
应启明不理会他的阻挠,嘴巴又没被堵住:“答案是正确,但是还要再多考虑一步。在今天彻底判明我的身份,才能在明日安心地去做它事。六月一日、明天是时间。”
“我被带来时蒙住了双眼,但我心中默数估算了时间。从学校离开,五十分钟左右车程的地方,有一处对你我和他都意义重大。拉克死亡之地、太阳商厦B座是地点。”
“‘超重人’逝世的十周年悼念,会有一位大人物登台演说,他的名字对你比任何人都刻骨铭心。戴维·路斯是人物。”
“你们会在明天展开针对路斯的刺杀行动,对吗?”
应启明甩脱被捏住的手腕,没费多少力气。他扭过头,眼光灼灼。
狭窄的通道挤了老少青的三人,地下的幽深压倒了人体的热量,寒意渗入体内。
程鸿打破沉默,他的音色比刚刚要阴沉:“我们必须杀死戴维·路斯,他会在拉克死后再度成为天人。”
“等等,戴维·路斯也是年纪过百的老人了吧?这么老骥伏枥的?”启明一挑眉。
“如果按出生年月来说,没错,他的年龄是一百零九。”
“如果?”启明意识到话语中的蹊跷,当即道出。
“脂质时代从思维的萌芽到彻底颠覆人类的价值观,度过了五十年;扭曲的观念被列入法律条文,度过了三十年;当代的人们不再对文明的历史产生丝毫思索,又度过了二十年。人类个人的寿命在时代的变迁前显得太过短暂,路斯渴望更为久远的寿命。”程鸿大方地倾倒着每一条都足以登上头条的大新闻,眉间皱起地说:“所以他冰冻了自己受困在‘斩丝’内的身躯,在戴维家族科技的下进行着独自前往未来的时间旅行。”
“……大脑的冰冻与解冻吗?听上去不像是舒适安全的旅行。”
“疯子可听不到那些,他只会看到野心达成的可能性。根据我方获取情报的记载,在这项技术刚刚可以实际应用时,是有百分之十左右的失败率的。”
“百分之十……微妙而现实的数字……”
“失败率也是死亡率,可戴维·路斯没有等待技术越发成熟完善,立刻开始了他的‘时空穿梭’。一切都是筹码,自己的生命也是——一句话描述路斯的观念。”
应启明深吸一口气,地下房间不见光照,气流穿胸时一股凉意。
“路斯的上次沉睡是从我救出拉克的一个月前,到现在算的一个月前,整整十年。这个时间节点的信息是我作为‘恶人’最重要的情报。能够有见到拉克最后一面的机会,也与最强大的对手刚刚陷入沉睡有关。简单来说,作为‘与超重人联手击败银灰恶魔后隐退的超级英雄’,没人知晓深入简出的路斯的真实年纪。八十岁?六十岁?还是四十岁?他完全有可能足够年轻,足够在拉克曾短暂地再度使用‘蛛足’后,渐渐失去威慑的世界再度成为天人。”
“所以,要在明天杀死他。”应启明点明了程鸿的最终计划。
不再有需要解答的疑问,有了需要解决的提问人。
“……你很像我的一个熟人。”程鸿说。
少年揭穿计划后语调轻快依旧:“嗯?不会是拉克吧,刚刚问过我是不是成为了他的继承人嘛。”
“不是他,”他说:“是戴维·路斯。”
轮椅的转轮单侧运动,老者用它的方式背过身:“我们将限制你的行动,不再作为客人,而是可能的告密者,请谅解。”
乐沐叹气。
应启明挠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