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的油彩经由画师之手涂抹在画布上,浓厚不一的调色与笔触塑造出贴合现实的光影效果,凝视了太久图画,程鸿有些眼花了,堆积成山的沙砾仿佛在细微的移动,奇妙的风儿拂过画中的世界。
他闭上双目,让精神在眼睑内的黑暗中得以放松,每次他盯住屋内的挂画太久,总会陷入一种恍惚的神游状态,像是仅有灵魂又回到每日眺望无尽荒漠的孤独十年。记忆与意识在缓慢而不可逆转的分崩离析,他缝缝补补的身体的最后一处净土在日渐荒芜,他撑不了多久了。
木门一开一关,乐沐走进来。
“启明他不是‘超重人’的继承者,对吗?”
见程鸿点头,乐沐眉头的皱纹浅了几分。
老者先是偏过头,看向一旁的一面**墙壁,随后屋顶的角落伸出白色的圆柱形仪器,在白墙上投出影像,“心跳脑电波等身体数值的变化与我讲述的节奏相符,人可以压制住情感,但是在长时间的对话中,虚构自己对于每一句话语的想法是做不到的。应启明是今日首次听闻拉克的人生轨迹的,他的话语中也没有谎言,包括拆穿我等的刺杀计划,他始终冷静有序地与我问答。”
投影上的曲线图蜿蜒曲折,在后半段明显地上扬了一些。数条不同颜色的线条从头到尾贴近到一起,保持同样的升降趋势。
“而且,在走入我仿制的‘斩丝’后,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地面也没有出现多余的尘埃。”听到这话,乐沐的扫视过房间,朴素的四壁后隐藏了太多的东西,程鸿继续说道:“在无法得知我等是敌是友时,被带入地下深处,他不可能不把握一切的护身手段。我们错了,应启明是被拉克救出的,但他不是拉克的继承人。”
“那就好……”
“你似乎松了口气。”
乐沐与他的引领者对视,说道:“嗯,只有他,是我最不希望会被卷入的人。”
“我倒是真的很失望。”程鸿抿了下下唇。
“能得到拉克力量的辅助,会多几分胜算吧。”
“不是这个原因。”
“最后的挣扎前能瞧一眼老友选择的继承者,也算是少了一丝挂念。”
“也不是这个原因,你清楚的。”
乐沐不再言语,面色冷峻。
“找寻不到拉克的继承者,明日将执行原计划。”程鸿语调平淡地讲出决定了太久的事项,大脑毋须思考,语句的下一个字本能的一一蹦出,“最后重复一遍说了无数次的话:小乐,你的性命是计划的祭品,明日的太阳商城会是你的葬身之地。”
无论成败,明日的此刻,他的灵魂已黯灭化灰,空留肉体等待腐败的终局。
“我是恶人,恶有恶报。”乐沐轻笑道:“不对吗?”
食物、油脂、针头、男孩、火焰、血液、黑刀、面具……一生经历过的种种情景闪过脑海,自从自行决定了自己的死期,他就时常沉溺于回忆。“恶人”的日子犹如风暴中耐久极限的老旧帆船,不给人悠闲的余地,可他回想最多的仍是十年前的两日。
脂质纪元八七年六月一日,弃旧命。
脂质纪元八七年六月五日,获新生。
距今十年前,脂质纪元八七年六月五日,星期二。
手指……在张合……
我……想握住什么……丢了的物……遗忘的事……
这……是哪……
呼!
白罩子包住的棉被半面扬起,掀起的微风吹动薄纱窗帘,屋顶的吊灯上点缀了蓝色藤蔓的装饰。
头脑放空,清爽的微风拂面,安逸的情绪波动温柔地抚摸过身体内外的每一处。
“好天气。”乐沐想,“气温变高了,暖烘烘蛮舒服的,今天是几号来着?”
思索日期的念头引爆了他的大脑,顺应着对时间的回想,夹杂着滚烫情感的记忆片段猛烈地挤入他的头颅内,将懵懂清醒后的片刻安宁碾碎。
他在无声地尖叫,神情痛苦、五官挤作一团,大张着嘴,声带却是处于静止状态,只有气流穿过喉管的振动音。指甲抠住头皮,指缝间乱发丛丛,薄棉被内的下肢蜷缩起来,他癫狂的仪态正是努力维持理智的证明。
乐沐不清楚现在距离六月一日过了多久,不会太短,他瞧见了自身掌心的自残伤口愈合的结痂。他翻身下床,很好,体力足够站立,可以走到目的地吗?试试看吧。
他悄悄离开病房,窗前的水果刀顺手揣入口袋,也许会用得上。
事情的顺利超乎乐沐的想象,他的重伤的手术期间暂停了增肥药剂的注入,没了药液对身体的支配,他在术后迅速地恢复体力,甚至在赶路的途中脚步愈发轻松起来。
他一路风尘,在汇入一条街道辅路后,反向倒行他与应启明前些日的路线。他再度见到了男孩,整日寻找过后的面孔没有变化,应启明依旧被孤立在游戏孩童的圈子外,孤身一人,身影藏在树荫下。
“太好了,他没事。”乐沐两手握住铁栏杆,头顶顶在相邻铁杆间的缝隙。他会是怎样的表情呢?因为得知男孩的获救而欣喜若狂、终有所获的喜极而泣或是对自我无能的哀叹?
摩擦中地面尖鸣,刹车、启门、踏步一气呵成。
“乐沐,乐先生是吗?”老者身着白色大褂,文质彬彬,像是医生或学者之类的人物。
乐沐转身,心中一惊。
他的惊讶并非因为陌生人的拦路,而是陌生人身后透亮的车窗上,照出的一张他从未见过的怨毒的面孔——他自己的脸。
他意识到了长久以来压抑在心灵最底层的、被他习惯了社会框架的理智强行忘却的情感——他对不公的世界怀有的恨意,他想摧毁它。
“你好,年轻人。”下车的老者稍稍驼背,身高与乐沐相当,“对你来说是初次见面,对我是第二次了。”
“是你救了我吗?”乐沐隐约留存在那日浑浑噩噩的记忆,“谢谢。我要走了,医疗费我会付的,有缘再见。”
“喂,老头子还没糊涂到放任个有自残行为的危险份子上街乱逛。”
“当时是情绪太过激动,我不觉得自己要被定义为精神不稳定者,别逼我对救命恩人说出多管闲事的话。”
老人手指戳了戳右眼的下眼袋,又指了指乐沐的眼睛,说:“你没有哭呢。精神与肉体统统濒临崩溃,都是为了寻找那孩子吧,他的幸存不值得你的一滴眼泪么?”
“我的喜怒哀乐与你无关,你又懂什么!?”乐沐怒吼,他过去很少对人发火,此时的他不同于之前人生的任一阶段。
“我见过太多你这样的人。”老人说:“你本应为孩子的幸存留下泪水,可那泪水源头的眼窝,在渐渐的干涸。我能看清你的内心,是因为见过太多同样的人,无名的怒火将引领你的自我毁灭,掀起的微波悄然平息,沦为超重时代英雄丰碑的一粒尘埃。”
老人不明说意图,说着空泛的话语,乐沐却能理解对方的表达,也许两人的思维是存在相似处的。他不得不承认,脑子里流窜出尽是危险而莽撞的念头,也许不被老人叫住的话,他真的会遵从某一股冲动,犯下肤浅的罪状,于囚笼内度过余生。
乐沐打了个冷战,他这才意识到刚刚陷入的情绪多么危险。
“你不想要这个结局吧,我可以帮助你。”老人说,向乐沐伸出手掌,握手邀约的姿态。
冷静再度占据情绪的表层,可发掘出的负面情感仍在,他没有与人友善的心情,想一巴掌拍开枯瘦的掌心。他抬手,抬头,愣住了。他不敢向多事的老者一样宣称见过多少反社会人士,但避开危险是人类通用的本能,他有逃跑的冲动。
老者明明前一秒还是一副劝人的善人姿态,下一秒却彻底颠覆,他的相貌不会如画中人物般随意涂抹改动,但五官在内的面部肌肉各自小小的松紧张弛,整张面孔被赋予的含义便截然不同。若是有个细心的第三者在场,变回在两个对谈的几分钟内见识到两人奇妙的神态变化。年轻些的一位,面部的狰狞如潮水涌起又褪去,再渗入沙层下,危险的气质从锋芒毕露的张扬到隐没真心的内敛;而年长的一位,抛下友善的面具,阴沉脸色犹如地脉炎山,待发的滚滚熔岩是他的百年执念。
“……我有一个几十年的老友,在几日前死去了。他和我一样,太老了。他的一生并不幸福,他依旧保持着从始至终的善良,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与他相隔八十载的再会后,他在当天死去了。我总觉得心里不对劲,我的悲伤太少了。不应该这样的,老友他的死足以令我不顾年岁的提泪横流,可我的平静超乎我的预想。”老者仍保持着请求握手的姿势,这个动作代表的含义也在变化,“我也很迷惑,直到今日,与你相见。你不需要考虑太多,这事目前与你关系不大,只是你的眼神成为了我回忆的线索,我刚刚才理清思绪,遗失了悲伤的理由再明显不过——我怀有与你相同的情感,对于时代的仇恨。”
“我憎恨脂质时代。”他的手指合拢的幅度增大,变得更像是在抓握某物,“我在此起誓,会苟活下去,直到我与它一方的毁灭,不留星点痕迹。”
乐沐有了抉择,他向老者折下了腰杆。
“为了毁灭一个时代而努力?真是疯了。”他想:“疯了的人有多少呢?”
漆黑车门开合,轮胎扭转掉头间,乐沐瞟了一眼孤儿院内的围栏。
“启明,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