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十年前，脂质纪元八十七年五月三十一日，星期三。
门扉开启的同时，男人睁开了眼，四肢舒展的姿势很不雅观，却足够舒适，和亲近的人相处也用不着太在乎礼节。
原本抬手打算敲敲门的程鸿瞧见他眨了下眼，又握回扶手，对男人说道：“睡得很浅啊，我只是开了个门。”
“一直是醒着的，闭目养神罢了。”乐沐说，他的“蛛足”，数柄黑色的飞刀悬浮而起，作为助力的动力火焰环，火焰尖端的方向与火力变化自如，保持平衡的同时飞旋着摆出不同的列阵，时而像花朵簇拥一团，时而像游鱼悠游穿梭。
“状态不错。”程鸿点评道，靠近来。
乐沐仍是躺倒的，今明两日他的大多数时间都会保持在同一姿势。躺姿是他选择的，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
他正被安置于外形类似电脑椅的平台上，只是与地面接触的不是转轮，固定了方位，椅背向后偏转的角度也是确定的，上身半躺的一百四十五度钝角。乐沐正身处复杂环境中，仪表电线甩了一地，也只有新手布置此地的房中两人可以不被绊到地走过，而真正能完全理解电路含义的只有程鸿一人了。乐沐与周围冰凉机械的关系比起“人使用物”，更像是“物与物的交互”，被缠绕肢体的线路绑缚的他成为了房间的一部分，一个传递动力的齿轮。他的作用也确是如此。
轮椅的两轮有着不同的启停节奏，划出弯曲的移动路线，巧妙避开可能轧到的一地东西，带领座上人到了房间中央的乐沐旁。那里有一张改造过的木桌，原本是抽屉的地方漆皮电线进进出出，还打出了不少孔洞，一块电路板四角撑起盖住了整个桌子。
程鸿视线焦点在桌面的电路板上飘动，重复过无数次的检查。他突然说道：“伸手。”
他的脑袋仍朝着复查中的电路，而房间里的交谈对象只有一人。
乐沐没有动弹，右手的位置下沉了些许。
“那你自己弄吧，”随手丢过去两样东西，落在乐沐的腹部，沿着身体曲线下滚，被截停在大腿间。一卷绷带和一瓶喷雾，瓶身外的贴纸写明了消炎杀菌的作用。
“我控制不住，一个恍惚……”
“不用多说，不让人帮忙就自己动手。”老者左手伸入桌下，一声电闸拉动的“啪嗞”，上身的束缚解开了近半，恢复了双手的自由。
乐沐握起喷雾，另一手的掌心处鲜血淋淋，几处属于本人指甲印陷入皮肤，血痕切断了掌纹。
又这样，又在下意识的自我伤害了。他不可控的深层意志始终无法放过自己，在双手没有约束时，自残的行为需要刻意去遏制。腕部与肘部之间的小臂上，布满反复受伤愈合的残余伤疤，不同时间造成的褶皱凸起横七竖八，很是丑陋。早年的注射孔疤痕无法在激烈的同类竞争下继续保持原状，在表皮的开合间不再可见，这点是身体的主人乐意见到的。
程鸿琢磨够了电路，敲打起螺丝的连接处。因为一颗螺丝松紧般的琐事，最终颠覆的伟大事业有不少先例，他可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
乐沐扭扭脖子，脊椎骨有些酸痛，也是为了掩饰喷雾洒到伤口时灼痛的吸气。他说：“想不到恶人势力最终的行动，人丁稀薄得只剩你我两人。”
“嗯，空间有限，这年头房价一天一个样，节节往上攀，老头子孤家寡人的，管得起吃也管不起住嘛。”程鸿装模作样地抱怨道。老人家近几日心态很好，在加上是与相识多年的忘年交相处，说话的风格褪去了首领风范，更像是年轻时的样子。
老者的变化乐沐心知肚明，只是没有点破。
“老头子也想赶赶时尚嘛。今年挺流行的，线上办公、在线学习什么的。”
“说是化整为零的古老智慧更恰当吧。”乐沐说道，视线上扬。
房间内，超出成年人身高的空余空间内，悬挂了众多显示屏幕，有些是精致的高级货，有些是勉强能亮的东西。细看看，房间并没有其他光源，正是靠着众多屏幕的微光点亮的。画面的内容是统一的漆黑底色，然后由正中央一条绿色横线划分上下两半。若是眼睛贴近了某一块屏幕，还可以看出绿线在微微的颤动。
颤动代表着声音，线条临摹出遥远某处某人的呼吸声。
叮铃铃！
房间中响起了几秒嘈杂铃声，现如今很少听见了，学校的上下课时通常是播放小段的电子音乐。
“上课了，坏小子和傻姑娘们。”程鸿说，声音在屏幕间扩散。
如同活泼金属落入水中，剧烈的化学反应迸裂器皿中的溶液，象征了声音的与显示屏数量等同的绿线有了独特的波动。
“哈哈，老大装起老师来啦。没有一丁点儿威严样嘛，我的小学班主任都要更可怕些。”
“要我说连隔壁截取快餐店的保洁阿姨都比不上来着，那个大婶‘抬脚’、‘抬腿’、‘全都抬’的叫唤有够恐怖的。”
“哦哦哦！我去过那家的，别再说啦，大婶超凶的。”
“他家的腐乳茄子炒面……有吃过的同伴么……”
“听名字正常人不可能会点单的吧。”
“哦哦！别说了！别说了！记忆！过度痛苦而遗忘的记忆要回来了啊！”
“太好了……不止俺一个……那个茄子黏糊糊的和腐乳……”
“STOP！STOP！有画面了啊啊！都是你们的错。”
……
空寂的室内一下子成了菜市场，不同嗓音的吵闹充斥其中。满目的绿色波动宛如风中飘摇的新叶，带了清新的生气，而中央平台中的乐沐则是绿色下的树木主干，将他们连接至同一处。在这个房间内，“恶人”势力的力量将聚集于一点，他们习惯了操纵各自“蛛足”的大脑会作为一台并联的“分机”，为作为“主机”的乐沐提升操纵能力。他们意图利用的“蛛足”就是如此恐怖的存在，上千成员力量的聚合才拥有动用的资格。
“喂喂喂，安分点，别把活力用错地方了，别让老头子每天都得反思个几百次怎么带出一群二傻子。”程鸿说，众人却不理会名义上首领的话，依旧我行我素地喧闹着。程鸿淡淡地微笑，唯有乐沐一人看出隐藏眼中的落寞意味。
“人固有一死，勿轻于鸿毛，愿死而无憾，期重于泰山。”程鸿低声念叨，扭头对乐沐说：“小乐，做好准备，再来一次。”
噪音很多，乐沐只听到后半句，调整好平躺的姿势，右手已缠好了纱布。
“启动代号L，第三阶段，第四十二次试验。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他的前话不被理睬，倒数的五个数字却拥有魔力似的，吵闹的菜市场闯入了黑心的城管，留了个空落落的街道。在“一”字发音前，全部对话彻底完结，寂静再临。
乐沐合目，两臂受缚的他具有圣人像的神圣感。再度睁眼时，内侧是无神采的茫茫然。大脑作为力量凝聚核心的同时，他的人格挤压至思维空间的边角。
原本属于他的“蛛足”，几柄悬浮的飞刀落下，坚韧的金属片触地反弹，叮郎朗响个几声。
程鸿与乐沐的视线相交于空中，空无一空的某一处。就在那里，细小的粉末凭空浮现，盘旋间聚集，不断提升着体积，最终构成与他的“蛛足”外形相同的另一柄飞刀，具有别样的色彩。
“拉克，明天见。”程鸿念叨，凝视着那一抹赤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