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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来的馅饼 更新时间:2022/3/8 0:45:47 字数:4369

距今十年前,脂质纪元八十七年,星期五。

红色……

美丽的红色……

像是美术课上涂抹花朵的蜡笔、像是炸鸡上冲淡油腻的酱汁、像是火焰……

像是讨厌的英雄故事间英雄登场的鲜艳披风……

应启明睁开眼,抬起头。他正处于黑暗中,一切的色泽模糊不清。可双目稍稍适应后,他认出了那若是陈列在阳光下会展现迷人色彩的赤红,和赤红色的所有者。

他清醒于伟人身前。

“你是‘超重人’,是么?”男孩问,字字清楚。

“我是。”拉克想不到如何让小孩子理解他与“超重人”这个称号的复杂关系,此时也不是能冷静思考的状况,他的承认有着懒于解释的敷衍成分。

“这里好黑。”男孩前踏几小步,趋近目中的色彩。

“抱歉,我们要死在这里了。”拉克说。

曾经强健的体魄早已消逝于百年的过往,拉克比起年轻时衰弱了太多,也太多年没与大量的“蛛足”交互,他竭力操纵赤红烟雾的样子笨拙得像是术后的复健训练。他在大楼崩塌的前几秒感知到坠落中的男孩,在最后的刹那间将下落减缓,却被重叠砸下的楼层水泥完全掩埋了。

他半垂眼皮,视线下移,才想起他正身处暗处,身患眼疾的自己什么都看不请。他的视觉能力在五年前大幅衰退,刚刚找到男孩也是通过分布空气中的“蛛足”的感知。也许推动楼宇崩塌的爆炸是他见到的最后的光了。

虽然无法看到,他尚未麻痹的触觉持续地传递信息,温热的液体在浸湿他的腹部。

水泥平面崩塌时裸露而出的断裂钢筋穿透了他的躯干,腹腔内的液体在碗口大的伤口边缘溢出,对于任何年龄人群都足以危及性命的伤势,对于行将就木的百岁老人则一丝救治可能性都不留。

半阖双目中一团黑影渐渐放大,男孩在接近。拉克想遮掩住腹部的伤口,不愿让人担忧的责任感牢固胸中,引导他的行动。可边角锋锐的钢筋截面不是皮包骨头的小臂能遮挡的,眼睛习惯了暗处的男孩瞧见了他的伤。

“伤口痛吗?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男孩靠得更近,起落间停留半空的手臂显出他的无措。

“你不怕吗?”拉克问,男孩帮不了他什么。

“怕什么?”

拉克本就死期将至,他最后的嘱托已传达给老友。

“抱歉,我没能力救你出去了。我支撑不了多久,等不到救援的到来了。”彼岸的呼唤拉扯着拉克的意识,他清晰地感觉到死亡正逐步占据他的躯体,在他合目的瞬间,失去指引的“蛛足”将接受渐渐消散的最后指令,此后便是缕缕凡尘。

“没什么好道歉的,没有老爷爷的话,我已经死了吧。”拉克心头一冷,他在男孩身上体味到胆寒的熟悉感,他曾在一间小教堂内体会过的人类气场。若是他能看清男孩死寂的双眸内的寒意,他便会下定论:这个男孩与戴维·路斯很像。

“也没什么好怕的,死了的话,也就是什么都没有了吧。”男孩的言语展示出求生意愿的不存在,审视起自己纤细的小臂。

拉克的嘴唇颤动,干枯的表皮粘合又撕开,在下唇剐出竖条状的鲜红色。

“昨晚我听到了院长阿姨在给年纪小的孩子唱睡前童谣,也为我唱过的一首。”男孩悠然地念起童谣,努力保持声音的圆润,似乎在模仿提到的院长阿姨:“好宝宝,吃豆豆,吃饱了豆豆长肉肉;妈妈疼,爸爸喂,圆嘟嘟宝宝惹人爱。可我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也不能长肉,不会有人爱我的。”

拉克明白了,男孩有着近似戴维·路斯气质的原因:他就是戴维·路斯开创阶级分明的脂质纪元的后果,在不公与歧视间成长的扭曲的新一代。男孩是路斯颠覆世界的工具。拉克感受着他的心跳、脉搏,他明白男孩说的都是真心话,稚嫩心灵的厌世情感单纯而真实。

“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啊,我想过很多次: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呢?爆炸响起的时候我没有逃,那时我在想是不是就这样死去比较好呢?我认真地考虑着。”男孩问,眼睑的抽动与指尖的颤抖让拉克内心在抽痛,他为自己看不清对方的痛苦神情而庆幸,“不再逃,不再忍受,那样比较轻松,比较美好。”

“对不起。”自己是在为什么道歉呢,是无法拯救男孩的生命?尽管男孩并无求生的意愿;是没能阻止脂质时代的降临?可此时的歉意一文不值,一个令年幼孩童都陷入绝望的时代,他亲历而无力。强烈的悲戚感伤涌入垂死老者的心中,英雄末路竟是面对一生最残酷的战败导致的扭曲果实。

这孩子的未来会如何呢?如他所愿的自我毁灭?还是说佝偻崎岖的苟活,如同人群中许多虚假的超重者,包裹着在他感知间无所遁形的坑洼皮肤?

拉克不忍再想下去,闭合了双目,不再去看男孩昏暗中的轮廓。

为了救下一个不留恋生命的男孩,拉克将断送自己的生命和留给程先生的一丝希望。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闭目的拉克得不到安宁,这小小声响难道是死前的幻听?

他听出砂石的滑动,是赤红荒原上吹袭的风暴?

他听出金属的颤动,是程鸿为满足他的任性启动直升机飞旋的扇片?

他听出人类的喘息,是他濒死的器官最后的挣扎?

不,不对,都不对。

拉克睁开了眼。

还没有结束。

老者睁眼,周遭被撑起的岩土停止抖动,再度凝聚的赤红烟雾将他们固定一番。

他忽得问道:“孩子,你讨厌我吗?”

男孩没有立刻回答,拉克提问他需要考虑一番。

“大家都说‘超重人’是打倒所有坏人的大英雄,会一眨眼间出现在帮需要帮忙的人面前。”孩子的嗓音粘稠,他有些哽咽“可在我需要英雄出现的时候,他从没有出现过。我觉得我是被超重人讨厌了吧,所以才会被欺负,会吃不胖。”

“我曾经真的去找过英雄们,我想他们是超重人的伙伴,也许超重人只是太忙了。我悄悄的来到一个新生人类的英雄面前,我害怕了,一句话说不出。英雄的眼睛和欺负我的人是一模一样的,我看得出。英雄是一伙的,我讨厌所有的英雄。”

“超重人也在其中。”皱起的鼻子上隐隐删除不该出现在孩子表情间的凶光:“我愿他们都死掉。”

咳嗽两声后,随着飞溅的两滴唾沫,男孩不稳定的情绪爆发结束了。

拉克扬起脖颈,回流向上的血液越来越少了,他的有些冷。

“孩子,你说着恐吓的话,我已听出你的愤怒,你的委屈。”拉克顿了一下,他需要在两句话间调节呼吸,“那你是为了什么在哭呢?”

赤红烟雾的感知下,男孩滚落的泪滴无处可藏。为了维持语调如常,牙齿咬住下唇。不时用衣袖抹一把脸,脏兮兮布料摩擦过的眼眶定是肿起了。

肉眼不可见的分散“蛛足”更贴近男孩的脸庞,拉克意识中的面容愈发清楚,面孔下半部薄薄的凸起在说话间开合:“为了你。”

“告诉我,你为什么为讨厌着的人留下眼泪?”拉克问,而他令他重振精神的不止是男孩的哭脸,还有男孩的行动,“为什么轻视生命的你在寻求生路?”

两人受困的封闭空间内,与刺入腹腔钢筋相对的另一头,男孩在零散砖瓦堆积成的新墙壁前摸索,他的指甲抠入缝隙,一脚蹬住,卯足力气地前后推拉,脚下的几块单独瓦片是他几分钟的成果。

“大家都很崇拜超重人呢,大家都喜欢着你。”男孩说,没有停歇,“你和我不一样,死了的话爱你的人会难过的,我不想你死,我想救你。”

“‘英雄去死’,你刚刚说过的。”

“对,我那么想过,很多很多次 。可我见到了你,你和他们不同。他们的眼中只有自己,他们是自己的英雄。老爷爷你冲入崩塌楼层护住我时,那时你的眼中只有我,你是我的英雄。”

“这不对啊,老爷爷,真的是你创造了脂质纪元吗?”一块三角形的瓦片丢落在地,裂成两半,同时裂开的也有磕碰到的食指指甲,“你创造出丢下我的世代,为什么又不再度将我丢入深渊呢?”

“我也说不清楚我想的是什么,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但是,我明白,我不想你死。轮到我保护你了。”明知道没人能看到,哭泣中背冲拉克的他挤出一个笑脸。

拉克在微笑,他回想起百年的时光,身为一个羸弱病患少年的日子。那时的他无论做什么都需要别人的帮助,所以在获得了力量后,他最想做的就是成为帮助他人的一方。想不到一生的最后,还在被一个小小朋友帮助着,无论是作为一个英雄,还是作为一个人,都太不成熟了啊。

拉克看着男孩,准确地说是看着在远端与男孩相接的一片黑暗,拉克在此时理解了男孩的本性。他从孩子身上找到了类似戴维·路斯的危险气氛,但那只是脂质时代给予他的伤痛的丑恶结痂。在生死关头,他伤痕累累的心灵仍保有光辉的核心,男孩始终在等待一个人,去大声地告诉他——“你的存在是有价值的”。只需要一点光芒,他就能重获活下去的勇气。

“谢谢你。”拉克说。

拉克决定信任他,一个在扭曲时代残存本心的顽强小家伙。

砖瓦断裂的分割面未经打磨,七零八落的挖出物铺出斑斑血路。几处木刺和半截铁钉戳入了男孩的指头,他咬住牙关,此时留下的泪水是因为疼痛,更多因为拉克简单的话语,那是他第一次得到他人的感谢。

男孩仍在挖掘着墙面,一点又一点。无光的地下辨识不出血的红色,在男孩因疲惫与疼痛渐渐意识模糊间,另一种赤红缠绕上他的手掌。

手指的流血止住了,手臂挥动间石土分割。他稳步前行了许久,也渐渐发觉了得到的助力,可体力、精神力在没有时间概念的地下空间消耗殆尽,他膝盖一软,单膝跪倒在地。

“再试试,”男孩听见了拉克的声音,受益与手掌中的奇妙助力,他已经挖出了很长的通路,他老者的声音来源很近,仿佛附耳轻语,说道:“还没到放弃的时候,对吗?”

“对。”男孩想,下意识地点点头。现在的他想活下去,想多和身后的老人聊聊天,问问“超重人”和脂质时代的谜团。能有想象中未来的前提是他能救下老人,拯救他的大前提是还不能倒下。

男孩站起,他的意识愈发朦胧,虽然身体在移动,过负荷的大脑进入了近似睡眠的状态。男孩的大脑在此刻与从双手伤口流入体内的“蛛足”——拉克的赤红烟雾缔造出超越纸面契约的紧密关联。

更多的赤红烟雾在他手臂的前段凝聚,细长的刀刃显现,一如多年前斩恶的英雄。

拉克面内含笑,这不是活不过几分钟的风中残烛能做到的,是他选中的继承者的力量。

手臂斜劈,红芒一闪,断裂的土层外,星光闪烁。

清凉的夜风混入男孩的鼻息,他失去焦点的眼眸正在适应外界城市晚间的微光。。

“孩子,愿意做超重人的继承者吗?”拉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蛛足”模拟出的音波振动。

“不要,你不会死去的。”刀刃消散,男孩手臂上推,扩张缝隙大小到足够一人通过,不仅是星光,斜挂天空的一轮明月也映入眼帘。

“人都是会死的,我太老了。”

“我不要,我还想和你说说话,我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想问你。你要是死了,我要是成了你的继承者,这些都做不到了。”

男孩想回头时,身后的通道深处传来物体断裂、硬物撞击的轰鸣,身下的废墟在崩塌。原本二人能幸存于一处小空间,就有“蛛足”夹杂在废墟中给予支撑力的原因,而现在许多“蛛足”已改变的目标,在开创新的道路,坍塌是或早或晚的注定事项。

听见响声,男孩焦急地想要扭头,可来自肩膀的推力阻止了他的动作。

“不要看。”仍是拉克的声音,却有着微笑的改变,不再像个老者,而是多了几分活力的青年声音,“不需要去看。”

男孩明白了身下的废墟内正在坍塌,因重见天日的喜悦中断的泪痕再度被泪水所冲刷。

“你不愿意当继承者,那你愿意成为我最后的朋友,为我实现遗愿吗?”拉克说。

男孩点头。

“你叫什么?”拉克问。

“应启明。”男孩高声答道,他要确保老人听清他的每一个字。

“好……”

轰!

距今十年前,脂质纪元八十七年,星期五。

当日晚间二十二点三十七分,现场废墟二次崩塌,判定为时代英雄“超重人”的死因。

一缕红芒,冉冉而起,散于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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