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李元让。”
当时初一,晴雪凝视着洗手池旁边,正在清洗手臂的李元让。
鲜红的血液,舞动在清澈的水流中,在池中散开,翻腾,稀释。
校服是白色的,而他的校服,满是灰渍和血滴,有些地方甚至展现出了一种肮脏的黑红色,简直和那清澈的眼神,别具一格。
“喂,你没事儿吧?”晴雪毫不在意凑热闹的,同班的眼光,放松的坐在了洗手池旁。
李元让一脸平静如水的模样,平静的,仿佛刚才被群殴的并不是他,而是别人。他没说话,只是用舌尖舔舐干净了嘴角的血渍。
晴雪皱眉的歪了歪头,细细的看着他那一双,静如止水毫无波澜的眸子,那是一种脱离自我的神态,一种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抱有希望,对自己也是如此的眸子。
她看向正在浸泡冷却的手掌,上面全是一个个磕碰造成的血口,焦黄的皮肤看不出一点健康。
“习惯了吗?”
“嗯……”
沉默已久的他回应了一句,晴雪冷哼着将手里的卫生纸,递给了他:“快点擦,要上课了。”
李元让先是一愣,再是慢慢抬脸,用着有些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晴雪。
“给我的?”
“废话,不给你给谁啊!”晴雪责怪的将一大卷纸塞到他怀里,轻轻一蹬就从洗手台旁边跳了下来,“你快点,不然那肥婆又得逼逼叨叨你半节课,你不嫌烦我都他妈听的耳朵起茧子了,快点!”
伤手紧紧握着那卷纸,挤出的血水粉红了表面,元让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高半头的女孩。
虽说是初一下学期,但关于班级里所有人的脸,他似乎从没有去刻意的记过,因为这些人与他毫无相干,他们做的一切也一定不会和他有什么牵扯,他的存在或许只是添加了人数多占了个学习的位置罢了。
他的耳边永远充满了令人心寒的责骂声,不过他的心早已冰封,他试图通过放空思维让自己解放,但周边的杂乱永远在干扰他。
他很小,他却什么都懂。
不过语言上的温暖,是他少有能够动容的存在。
晴雪无奈的看了一眼呆滞在那的元让,她不知道面前这个男孩在想什么,耸了耸肩,她又大步返回抽出了他手心的纸:“我靠,我给你擦行了吧?”
晴雪攥着纸,轻轻的擦拭着泛起血水的伤口,一点点的擦干,将卫生纸投进了垃圾筐里,掐着时间拽上元让的手腕,便冲刺向了教室。
“扑通!扑通!扑通……!”
在抓住手腕被拽跑时,他感觉自己的脸,热了起来,全身上下都热了起来。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油然而生,脚下此时像是踩了棉花的跑道;鼻腔里,神经让他回味到了橙汁汽水和柠檬的味道,他的心跳,就像是拧开瓶盖的汽水在狂欢,“呲”的一下蹿出了云霄。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而在刹那间,他脑海里出现了美国第五大道骄阳似火的场景,出现了刷着白漆的高速动车,出现了一摊散落在地,打着红线的铜钱……
这大抵是魔怔了,直线都走不行了,回过神来都是趔趔趄趄,这迷糊没有由来,怦然心动的看着面前飘逸的长发,我是我的,她,也是我的。
晴雪当着全班的面,拽着那伤痕累累的李元让跑进了教室;一个同学乐呵着看着她俩,乐呵的理由,是李元让在身后呆呆的看着她。
晴雪松开手回到了座位上,她从书包里再次拽出一卷纸,趁着李元让路过自己是塞到了他的怀里。
一个在前排,一个在后排。
直到他最讨厌的肥婆出现在了自己发呆幻想的视野内,元让咽了口唾沫,探头看向正在转笔等待听课的晴雪;真漂亮,和周围的歪瓜裂枣一比,真是晴空一雪。
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手臂正夹着一卷新纸,都捂热乎了。
晴雪是第一次接触这方面的异性,在她的耳朵里,经常能听见开李元让玩笑的话语,他们讥讽,她们嘲笑。
从来都只是默默无闻的,就是在那没有时间观念的涂涂画画。一张崭新的白纸,是他能唯一笑出来的东西。
“你们是什么关系啊?还牵着手。”她的同位询问道,这对于一个青春期才刚刚开始的年龄段里,亲眼看到牵着手的同学,算是比较刺激的了。
晴雪托着腮帮道:“同学关系啊,再说了我们俩也没牵手,我拽着他的手腕。”
同学笑了笑,收拾起了桌面:“晴雪啊,咱俩是好姐妹,我可以告诉你,李元让就是个变态!你别跟别人说昂。”
“变态?”听到此言,晴雪眉头一挑看向同位,“怎么个变态法?”
“他画**的女人!”
“裸……”
她突然被艮住了,如果说李元让是用“画”来画出**的女人,那不叫变态,而是每个人嘴里常念叨到的“天才。”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天才出众的能力,会被归成“变态。”
这一次晴雪没有回答她,只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晴雪多这个男生多出了一丝认知和想法,她的印象里,他是这样的:
“会画画,不怕虫子,不爱说话,眼睛很大,学习不好,喜欢打瞌睡,独来独往,班主任的眼中钉,容易落泪。”
学校为了加强学生的体质健康,规划了下午放学后可在操场运动这一项目。许多人都在傍晚的余热下跑圈散步,不少是成双成对,这绝对是恋爱的最好环境。
操场的外跑道为一千四百米;八圈,是晴雪为自己定下的目标。
夏日的傍晚,金黄的余晖下是无数活力的绽放。
那压抑一天的心情,在此刻奔跑释放了出来。
她跳跃,她狂奔,她冲刺,她旋转。她像一头小老虎,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力量。
奔跑着,她好欢乐,欢乐自己是如此的年轻,欢乐自己还可以如此的自由。
直到最后的半圈,操场的同学已是寥寥无几,炊饭之味飘荡荡,引得晴雪停下喘口气。
八圈下来并不算累,这与她平日里的生活有关。看着昏暗的操场,一股无敌的寂寞涌上心头;八圈里,操场换了无数的人,唯独她扔在跑,这寂寞,她忍不住也只好忍。
环顾四周,无非就是情侣的打情骂俏,无非就是几人篮球的你来我往,无非就是军情交易的塑料闺蜜团,这些与她毫无相干,她也只好低下头继续跑着自己的下半圈。
跑着跑着一阵阴凉,这是体育馆东北角落的竹林区,也是操场最安静的地方,她的书包就在那。
突然,她发现放书包的位置,有一个人正盘坐在那里,书包离他很近,晴雪的心也突然揪了起来。
她全身的肌肉紧绷,做好了时刻出拳的准备,她缓步走到那人的跟前,却发现正是低头打着瞌睡的李元让,令晴雪更加惊奇的是,李元让的脖子上,大腿上,小腿互盘的地方,竟趴着一只大白猫一只狸花猫一只小黑猫;它们仿佛就是李元让的本体,散懒的打着呼噜。
一人,三猫,一夕阳,一个奇怪的影子,四个连着的心跳。
“李……李元让?”
“……嗯……”
李元让迷迷瞪瞪的回应了她一声,盘在肩上的大白猫,便开始动起了,那大如扫帚的尾巴。
晴雪轻轻坐在一旁,看着微睁玉瞳的白猫道:“回家啦,要封校了。”
白猫用尾巴甩了一下,像是在说:“知道了。”
“你叫什么名字?”晴雪微微一笑,夏日燥热的短风,拂过脸庞。
“银莲。”李元让睁开酸涩的双眼,轻轻一抬头,那肩上的大猫,便娇嗔了一声,跳了下去。
晴雪看着面前的男孩,正用着一种诡异的扭曲活动着脖子和肩胛骨,瘆人的关节弹响一时间噼里啪啦。此情此景,看的晴雪后背发凉,那简直不是人,而是蛇。
“这些……是你的朋友吗?”
“嗯,有时候……动物比人,更会当朋友。”李元让缓缓的看向晴雪,一脸无欲无求的神态,他仿佛是一尊无人打扫,伫立在废墟中的石雕。
银莲叫了一声,踩着一线步蹭起了他的手臂。
李元让抬起手,轻轻的抚摸着猫咪的额头,轻轻的,温柔的像是一团水,一团清澈的水。
“还疼吗?”
李元让摇了摇头:“习惯了。”
晴雪从小习武,自然明白所谓的习惯,她转过头看着正前方道:“你从小就这样吗?还是说你故意的。”
一旁的大猫凝视着晴雪,纯净的眸子里闪着厌恶的神色。
李元让仍是面无表情,看着地面,回道:“看心情。”
晴雪愣了一下,再转头细细的看着他,看着他那并不出众的侧颜,陷入了沉思。
气氛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是凝固了一般,二人都不说话,只有银莲在原地踱步,像是有些焦急。
赤红的夕阳犹如浪潮,云霞更像是娇艳的花朵,这是金那是蓝,这是一片浪潮的麦田。这宛如沉沉大海的游鱼,偶尔翻滚着金色的鳞光,这好似身着红裙的花旦,不停旋摆着如河的水袖。
“谢谢你……”
李元让打破了这止水般的宁静。
晴雪呵呵一笑,将鬓角的长发挽到了耳后:“谢我作甚?”
“谢你……谢你……谢你让我遇见了新鲜的实物。”
“举个例子?”
“异性的美好。”
晴雪嘟了嘟嘴说道:“怎么?我没来的上半学期,你还没谈过恋爱不成?”
元让抬起脸,忧愁的看着晴雪道:“我像吗?”
“噗呲!不好意思,”晴雪笑了一下,“忘了你是特殊人士了。”
李元让看着自己的手腕,将自己带入了一种恍惚的自闭中。
晴雪也没走,就是单单的坐在那里看着他;她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像是在凝视一个深渊,一个存在于绝对黑暗的深渊,浓郁且深邃。
看着那张脸,莫名其妙的就开始觉得有些陌生了。
抱着自己的膝盖,晴雪百无聊赖的看向了篮球场那群脱得只剩下运动裤的初三学长们,一个个热成了狗,却还在乐此不疲的玩着球。
差不多是下午七点半左右,她这才出了校门,门口接学生的父母几乎走光,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人。
“既然顺路,那以后就一块回去吧,反正我一个人也是走,两个人还不如聊聊天呢。”晴雪蹦蹦跶跶的说道。
李元让点了点头,悠悠的跟在身后。
“李元让!我不认为你是变态!”晴雪突然转过身,郑重的看着他。
像是听到了个笑话,李元让鼻腔喷出了一股气,嘴角勾了一下。
晴雪一脚踢飞人行道上的树枝道:“你那叫艺术,不是变态;他们不懂,却认为自己比谁都懂。”
“艺术……”元让回味着这句话。
“对!你这叫艺术,古希腊的雕塑都是**的,有男有女一律如此,比如断臂维纳斯!那是西方美术崇尚的典范模式,不是什么所谓的变态。”晴雪很严肃的说着。
元让终于对视上了晴雪,他的表情也很严肃:“你真的这么认为?”
“李元让,你是名艺术家。”
“我……”
这一瞬间,在他迷茫的浓雾之中,这句话成为了他的灯塔,他空白的世界被点上了一笔重墨,像是突破了乌云驶入擎空的飞机,像是在茫茫雪原看见了不远处的炊烟。
“嘶……!”
李元让惊恐的看着自己受伤的手臂,一股久违的刺痛感,侵袭了他全身。
晴雪看着他,李元让也看着她。
起风了,枯叶被风吹着翻滚起来,几只麻雀被惊的飞走了;吹的迷茫,风儿喧嚣,一个塑料袋跟随着风的节奏,在杂物堆里翩翩起舞,吹的那长发,飘逸自然。
好熟悉又好陌生,熟悉是还有着大致的轮廓,陌生,则是忘了大致轮廓的细节。
那种内心酸楚的扭夹感,让他视线都慢慢滚动了起来。
李元让竭力依靠双拳紧握的力量,去抑制内心逐渐卷土重来的脆弱,他咬牙,他面目狰狞
“疼吗?”
这一句问候,仿佛突破了他最后的防线,泪水失去了张力最大的支撑,如同破裂的泡泡,就涌出了眼眶。
“疼!”
李元让死死的咬着牙,那泪水犹如泉眼,汩汩滴落。
晴雪将肩上的书包扔在地上,大姐姐一样的抱住了他:“疼的话,那就哭吧。”
他是真的疼吗?他不是真的疼,他说“疼”也不过给自己想哭的一个掩护罢了。晴雪早就通过同位听过了很多关于李元让的事情了。
他们说李元让是个疯子,居然敢将活着的天牛一口一口吃掉。他们说李元让是个变态,可以面不改色毫不羞耻的画着女性的**。他们又说李元让脑子有问题,经常会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就好像真的在和另一个人说话似的。
当一个个性不再是普通的人,出现在了普通的群体里,那他绝对会被认为是异类,因为,这是99/1的存在。
他真的是疯子吗?他真的是变态吗?他又真的是脑子有问题吗?
他们不懂罢了。
后来一次机会,有人问晴雪:“你不害怕吗?”
晴雪听罢,看向了正在任由螳螂攀爬自己手臂的李元让,回答道:“你们和他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却仍是在面具的层次上……”
那人不解的看着晴雪,问:“面具?”
“对,正是他那令人害怕的面具,让你们望而止步。而我……能看到他面具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