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在这样的年轻人,看书的……可还真少见。”
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打破了晴雪陷入恍惚缥缈的神情,她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看着,不免有些吃惊,只见面前的这位老人,老的像是一尊树桩,松弛的皮肤褶皱,就像是刀刻的一般,干黄精瘦;像是一只老年的林鸱,闭目养神的坐在椅子上,不露一点破绽。
似乎感受到了晴雪的注视,老人缓缓睁开那双看遍山河沧桑,眼神枯淡,却略带着游离的浑浊,这浑浊,显然经历了人世岁月的润色,没有了刻意,只剩下自然。
晴雪在与那眼神对视的瞬间,感到了一丝久违的熟悉。
“妮儿砸……”老人用着低沉浑厚却微微发抖的声音道:“你……”
他太老了,老到就像是用木头雕出来的老人一样,他悠然然的顿了顿,好像在确认着什么。
等了许久,老人颤颤巍巍的从口袋里掏出三捆用报纸卷好的东西,“啪”的一声放在了晴雪的面前;老人慢慢的道:“我……要用这三十大洋……”老人又顿了顿,迟疑了许久才慢慢道:“换你……换你抬头对我一笑。”
公孙晴雪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如果他是在撩人,那这手段也太低级了吧。
“求你……”
老人见她不动容,更是用一种恳求的神色向前挪了挪身,生怕晴雪不答应。
“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吗?”晴雪问。
老人摇了摇头,恳求的道:“只求你一笑。”
晴雪点了点头道:“如果您真的只是想让我笑一下的话……”
“就是一笑,老身再无他求!”
晴雪坐在老人面前,正了正身后朝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看的老人愣住了神,就像是看见了自己念往已久的东西一样,那浑浊的眸子里,再次涌现了清澈;老人突然间便热泪盈眶了起来,吓得晴雪猛然站起就要去搀扶他,可老人摆手制止,一边用手擦着眼泪,一边道:“不要动……她的话……她的话是不会过来的……”
“呃!?”晴雪一愣,连忙询问道:“老人家!您说的那个她是谁啊?”
老人再不言,只是拿着纸巾擦拭着泪水。
待过片刻,老人便拿起拐杖,也不让晴雪过来扶他,一个人撑着椅子就站了起来。原本阴沉的神色,在那一刻仿佛烟消云散,像是一股光芒照在了他的脸上。
他,颤颤巍巍的拄着拐杖,一步一顿的离开了书店;临走前,他哈哈大笑了起来,朝着外面的天空道:“三十银元博一笑!银元不值钱!她笑万千金!老身我……老身我啊!老身我死也愿意啦!哈哈哈哈……”
荡气回肠的开怀大笑,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书店里,周围的人迷茫的看着那个背影,那个陈旧的背影。
这一切如同做梦一般,等晴雪回过神,她面前的,只有三捆银元。
突然,安静的环境内,一本书“啪”的一声被扔在了桌面上,晴雪警觉的转过身去,只见又是一位老人,不过这位老人戴着一副眼镜。
“这个老陈!”老人有些气愤的道:“别人家闺女吓到了怎么办?真是的……”
晴雪皱了皱眉头:“老陈?”
戴眼镜的老人看着晴雪,呵呵的笑了起来。
“你不知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吗?”
摸了摸自己的脸,晴雪摇了摇头。
“也罢,那都是民国三十三年的事儿了”
“民国?”
“对……”
“像谁?”
老人看了一会晴雪,缓缓念出了四个字:
“公……孙……嫦……月……”
吞了口唾沫,晴雪拉出来一个板凳坐下:“您的意思是……我长得……像我老姑奶奶?”
“对……”
晴雪问道:“您认识我?
老人摘下眼镜开始擦拭,他一边擦一边说道:“呵呵……可以的话,你还得叫我一声……徐二爷……”
“徐二爷?”晴雪慢慢站了起来,她对于这些称号并不了解,但她清楚,这个徐二爷知道自己老姑奶奶的名字;他,绝对与自己的家族,有点瓜葛。
徐二爷点了点头,指着大门缓缓说道:“给你钱的,那个是你四爷,『陈清明』”
公孙晴雪退后了一步,看向大门,她自己在脑海里开始缕了一下这不到半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
首先给了自己三十大洋的陈清明爷爷,居然是四爷,那就说明是在某一个队列里排名第四,面前这个徐二爷则排名第二,他们肯定认识,并且都在这个排列里。那个“她”,那个所谓陈四爷嘴里说的那个她,应该是自己早就去世的老姑奶奶,和自己很像的,通过徐二爷说的话来分析……也就是说陈四爷很有可能喜欢自己的老姑奶奶公孙嫦月,所以意思就是陈四爷想通过自己来思念并重新记住自己老姑奶奶公孙嫦月的样子。
“二爷,您和我爷爷什么关系?”
徐二爷戴上眼镜,眯起眼睛答道:“什么关系?”
“对……,我想清楚您和我爷爷是什么关系。”
徐二爷呵呵笑了起来:“仁兄弟。”
那个时候,公孙世锦最开始一直是跟着蒋光头干的,前期从军直至四十九岁有五十时,才从了商。
要说是如何从的商 那也得亏是徐博弈徐二大爷在后面推了一把。
那时候,国家都解放好几年了。本来想靠着家族势力让自己登高,结果他爹一巴掌将这个想法给扇的稀碎。
本身就不会搞这些花花肠子,结果靠着一批丝绸差点把自己干破产,徐二爷从没见过这样的笨蛋,只好一边在前面挑大梁,一边在后面拉公孙晴雪的爷爷。
还有李文秋李三姑,在队列里排名第三,从商的茶叶贩子,靠着一手颠倒乾坤转了不少黑钱,最后死于2007年的一个早上,听说她将自己的钱全部埋在了一个地方,一个只有看过她宅子风水发现漏洞的人才能找得到。
陈清明陈四爷,一事无成的他确实这里面活的最安稳的一个人,他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公孙嫦月。听说二人相处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家族关系又分了手,从此二人再无言语直到现在。
王安海王五爷,这是个比较复杂的人,有多复杂?他认为自己是活在一个被另一种强权所控制,所有人都被洗脑成功的地方,所有人都说他是神经病,说他是二鬼子想要叛乱,最后被人乱棍给打死在了胡同里,听说就连尸体都被野狗给啃光了,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一摊干了的血污和一副不完整的骨架了。
这五个人里,现在活着的,就还只剩下公孙世锦、徐博弈、陈清明这三个老家伙了。
但真正活着的,只有公孙世锦。
剩下的,只是靠着补助金活着苟延残喘罢了。
但谁又能想到呢?与自己擦肩而过颤颤巍巍像是一座危房的老头子们,在很久以前,也是风光无限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的存在。他们没有子孙后代,现在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多活一天都是在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死了……就是死了。
时代就是个漏网,能通过的永远是小于漏网的,不能通过的,就永远不能通过了。
“世锦……可还好?”
看着面前的老人,晴雪虽然感到陌生,但随着这句话的出现,她心里却异常的暖洋洋的。
晴雪道:“好着呢,每天醒来就是浇花听戏练书法,别提有多自在。”
徐二爷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嗯……他活的肯定好啊……,我们哥几个把荆棘的刺都撸光了,他拿着根条棍肯定好啊……”
“二爷,您不去找我爷爷吗?”晴雪问道。
他气冲冲的哼了一声,拿起桌面的书就翻了起来:“那孙子应该来见我们才对!哪有我们去见他的?”
说罢,他又看向了晴雪:“不过……见到他唯一的大孙女,可比见到那个晦气玩意好多了……”
“二爷似乎对我们家族的事情非常清楚……”
徐二爷笑着回答道:“那可不,三年前二爷爷我刚给你们手抄过一次族谱,别看我快老成木头疙瘩了,但记性还是放在这儿的,你啊……我印象最深刻。”
晴雪拉着凳子来到徐博弈的身边,问道:“怎么说?”
“虎生三子必有一彪,你本来是三胞胎,后来出生那天,你是第一个出生的,不过……”
“不过什么?”晴雪疑问道。
徐二爷拧开杯子喝了口茶,砸吧砸吧嘴后一脸严肃的说:“不过他们发现你正死死的抓着其它两胎的脐带,你那两个兄弟姐妹很虚弱,没几天就夭折了,而你……比任何婴儿都健康。后来一个算卦的说:‘虎生三子必有一彪’,而你就是那个彪,存在你道路上的人,都会受到生命危险,你是下凡来杀人的,跟公孙嫦月一样……闭眼前手上都会沾着血……”
“不……不可能……”公孙晴雪喘着粗气看着徐二爷,她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感觉自己有些虚脱,她看着二爷道:“假的吧?我妈那两胎可能是意外或者什么的,怎么可能……”
徐二爷有些心疼的看着晴雪,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些……都是封建迷信,我们不要相信,你……就当听了个故事,不要放在心上。”
下午四点,不知不觉间,已经沉默的坐在那里这么长时间了。徐二爷也走了,临走前告诉她这三十大洋若是不想要,可以直接买了换上几十万,毕竟……这些是“第一批”。
如果这个时候,李元让在她身边的话,她可能心里会好受点。这种好受点,不是基于李元让本身的好受,而是李元让自身所产生的气场以及他个人的行为。
要是在的话,他一定会紧紧握着晴雪的手。
公孙晴雪不需要什么语言上的安慰,她的心境很强大。
要是在的话,她一定会紧紧抱着李元让的身子。
“去他妈彪,老子安安稳稳做人,堂堂正正办事……”晴雪起身拿着书就要去结账。
越回味越不是劲,晴雪干脆不再去想,将找了好长时间的卢娜拽到书柜下搬运了一整套书,她将钱塞给结账的阿姨,一脸气冲冲的样子,把周围的声音都给镇没了。
卢娜抱着一大堆书从后面追了上来,力不从心的道:“晴雪!你这是怎么了?”
转头看着卢娜的眼睛,晴雪突然就笑眯眯的道:“走,跟着我吃烤肉去!”
卢娜退后了一步连连摇头:“不行啊晴雪,我这还没下班呢。”
笑眯眯的样子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心里骂了一声娘,她努着嘴接过那一大堆书,撵着似的赶跑了卢娜。
站在路边许久,她将那一套书放在了一边的石坛上蹲了下来,看着那一套书,她又想起了李元让……
初中不知从何开始,她放学再也没有背过书包,李元让总是能单手拎着那十几斤的书包,走的工工整整。
有时候她会问李元让:“你不累吗?”
而李元让永远是摇摇头说:“没我的书包沉。”
那是炎热的六月,比现在的一月还要酷热几分,但晴雪就像是一团冰雪,跟在她身边,总是有几分轻松和愉悦。
“你……”晴雪看着他道:“你长得又不是很丑,像你这个年纪,应该有女朋友才对的。”
元让没说什么,只是在后面拎着书包。
“喂喂喂,你有喜欢的人嘛?”晴雪一脸八卦的退了回来,笑呵呵的看着他。
元让摇了摇头:“没有,你认为哪个女孩会和我谈恋爱?这是没有意义的事儿。”
他只是看着前方,却没有在意到边上晴雪的表情,那个表情,像是吃了一大口腐乳一样复杂。
他接着说:“我没钱……,没法给女孩买吃的喝的玩的,也没能力带她到电影院看电影,我也不想谈恋爱,我不喜欢女人的矫情。”
“人家都说娶个媳妇好不快活,给你生个娃娃后在慢慢一起进棺材,多好啊。”晴雪踩着路边的枯叶,一边踩一边道。
元让摇摇头:“不……那是别人,我的话……那叫糟践人家闺女,我还是孤独终老,与悲哀为伴吧。”
晴雪哈哈笑了一下看着他道:“你不会黑化了吧?是不是还要割腕?”
“黑化……,别拿我跟那群智障儿沦为一类好吗?”
公孙晴雪举手投降,笑着问:“你不怕QQ那群抑郁小学生来打你吗?”
“我迎接就完事了,我又不是吓大的。”
夕阳下,除了来回呼啸的汽车外,还有一个女孩的哈哈大笑。
全校人都知道李元让是公孙晴雪的尾巴,这可是大新闻,这尾巴可是连打数人创下记录的疯子,谁都知道这疯子瞪起眼睛后有多疯癫。
他很瘦,但打起架来却又疯又狠,这是初一三班的狼狗,所有学生见了他都避而远之。
他的疯,是一种在极度理智和极度癫疯的边缘来回试探的疯,有人疯起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疯起来甚至能知道怎么把握攻击的力道。
他的狠,是能拿着钉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在自己手臂上拉出一道伤口的狠,为了一些目的,他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但这条狼狗,却被一个女生给治的服服的,那就是公孙晴雪。
自从“牵”了手后,这个女生发的命令像是成为了一种紧箍咒,能够让李元让瞬间停住。
他们说元让就是条狗,晴雪说啥他干啥。
代政治课的心理辅导老师冰雅婷戏称二人为:孟德降恶来,三千鞭打不如主公一声令下。
放学后,晴雪没有跑步,而是坐在操场的观台上看着下面的学生跑步,她等了好久才等到元让出现,因为他去罚站背书去了,直到最后他也没能背下来。
看着一脸疲惫的元让,晴雪心里有点小酸楚。
元让没说什么,只是手脚并用的爬上了观台,躺在了她的腿上闭目养神。
“衰仔……累了就请假嘛。”
“请了假……那死肥婆就抓住我把柄了……”元让看着眼前晴雪的衣服,他能闻到一丝香香的味道。
晴雪哼了一声,点了一下元让的睫毛道:“累死了怎么办?”
“那你就没狗可耍了……”
“你又听他们乱说,咱俩是好哥们不是吗?。”
“嗯……”
元让沉沉的睡了过去,没有一丝反抗。
每一天,每一刻,他都沉寂在痛苦之中,只有晴雪能够让他清醒一点,他只想靠在晴雪身边睡觉,睡着睡着就哭了。
晴雪不动,就依着他那样躺,也不会像其她女孩一样娇羞,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一对老夫老妻。
“我要是死了呢?”
“那我就跟着你一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