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黄昏,天色沉得很快。
苏茗雪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有些疲惫地走出了长途汽车站。他看了眼手机导航,距离“东海大学”还有几站公交车的路程。明明是开学报道的日子,他却因为自家父母这样那样的“准备”与关心的絮叨,比如朝自己行李箱里塞各种各样的东西而错过了早班车,折腾到现在才抵达这座陌生的城市。
“唉,都十一点了,希望宿舍还没关门……”他低声咕哝着,有着属于少年的特有的清朗声音。个子不算太高,长相格外清秀,碎发下是一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散的眼睛,因为外貌和名字原因,苏茗雪没少被认成女生,什么被要微信都是常态了。
站台上等车的人不多。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知为何,苏茗雪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冷不伶仃地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单薄的外套。
“啊……还好还好,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没车了呢。”
苏茗雪松了口气,要真没末班车了,他今天得去临时找旅馆了。
最后一班公交车慢悠悠地驶来。
车身上的喷漆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线路牌上的数字也有些模糊。苏茗雪没多想,提着箱子跟着零星的几个乘客上了车。
投币,找了一个靠窗的单人座位坐下。
车厢里灯光昏暗,忽明忽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像是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陈旧气味。
除了苏茗雪,只有一位打着瞌睡的老太太,一对低声交谈的情侣,以及一个坐在最后排、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的男人。
车子发动,驶入被霓虹灯点缀得光怪陆离的城市夜色中。
苏茗雪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试图转移那莫名萦绕在心头的违和感。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喧嚣的车流,步履匆匆的行人,便利店明亮的白光……直到他无意间瞥见了车窗玻璃的倒影。
倒影里,他旁边的座位上,似乎坐着一个模糊的、穿着红色衣服的女人身影。
他猛地扭头——旁边的座位空空如也。
“眼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车窗。这一次,倒影里的红衣女人更加清晰了一些,她低着头,长长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就静静地“坐”在那个空位上,仿佛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苏茗雪的心脏。他屏住呼吸,视线飞快地扫过车厢内的其他人。那对情侣依旧在低声说笑,老太太依旧在打盹,后排的男人也一动不动。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冷汗开始从他的额角渗出。他死死盯着车窗倒影,那个红衣女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清她身上那件红得刺目、像是旧式嫁衣的服饰。
然后,在倒影里,那个女人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长发向两侧滑开,露出的……不是脸。准确来说……是一片平滑的、苍白的皮肤,没有五官。
“嗬额……”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极致的恐慌仿佛一只手掐住苏茗雪的嗓子,想出声却没法控制自己。
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踉跄着冲向车厢前部,对着司机大喊:“停车!我要下车!”
司机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平稳地开着车,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苏茗雪惊恐地回头,看向车窗。倒影中,那个无面的红衣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正朝着他“走”来!她没有脚,裙摆下方空荡荡的,但却在移动,在昏暗的车厢倒影里,一点点地逼近!
与此同时,车厢内的灯光开始剧烈地闪烁,明灭不定。
那对情侣的说笑声变成了耳边意义不明的呓语,打瞌睡的老太太头颅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斜着,而后排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缓缓抬起了头——帽檐下,也是一片空白!
『诡……诡公交?』
这不是现实!这辆车……是传说中的诡公交!
苏茗雪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发疯似的拍打着车门和司机座椅的后背:“我糙你嘛!开门!快开门啊!”
毫无作用。司机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对身后的混乱充耳不闻。
而倒影中的红衣女人,已经近在咫尺!一只苍白、腐烂的手,竟然缓缓地从车窗玻璃的二维平面里探了出来,抓向他的脖颈!
刺骨的阴冷先于触碰传来,那股独属于尸体的恶臭味提醒着苏茗雪这不是幻觉不是梦!
苏茗雪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冻僵了。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敕!”
一个清冷而莫名熟悉的女声,如同利剑般刺破了车厢内诡异的氛围。
一道金色的光芒凭空闪现,精准地打在那只从玻璃中探出的鬼手上!
“滋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冰面上,鬼手猛地缩了回去,并发出一阵非人的、尖锐的嘶鸣。
车厢内的灯光“啪”地一声彻底熄灭,又瞬间亮起,只是这次的光芒变成了正常的、明亮的暖白色。
幻象消失了。
打瞌睡的老太太、低语的情侣、无面的司机和后排的男人,全都如同烟雾般消散。车厢依旧在行驶,但窗外不再是正常的城市街景,而是一片朦胧的、扭曲的灰色雾气。
公交车缓缓停靠在路边,车门“嗤”地一声打开了。
苏茗雪猛得跑下车惊魂未定,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抬起头,望向车门口。
一个身影站在那里。
那是一个穿着素雅连衣裙的女孩,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长发及腰,容貌清丽绝伦,一双眸子如同浸在水中的黑曜石,沉静而深邃。
她手中捏着一张正在自燃消散的黄色符纸,神色冷静,仿佛刚刚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苏茗雪脸上时,那份冷静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那眼神复杂得让苏茗雪无法理解——有关切,有震惊,有恍然,还有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深沉的悲伤与喜悦。
四目相对的瞬间,苏茗雪的心脏猛地一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奇怪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这个女孩……他从未见过,却感觉熟悉得令人窒息。
女孩快步走上车,在他面前蹲下,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柔和:“你没事吧?”
“……还,还好。”苏茗雪的声音干涩沙哑,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刚,刚才那是什么?”
“嗯……一种是普通的诡公交,一种是‘镜魇’,一种喜欢依附在反光物体上制造幻境、吞噬生灵的诡物。”女孩解释道,她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这辆公交车恐怕很久以前就出过事故,但车内冤魂很少,所以单说诡公交其实对人威胁性并不大,但成了镜魇的巢穴……”
她向他伸出手:“能站起来吗?这里还不算完全安全。”
苏茗雪借力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比这个女孩还要稍微矮上一点。
『这女孩这么高吗?我好歹也有175呀……』
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目光,低声道:“谢谢……谢谢你救了我。”
“不客气。”女孩看着他,眼神依旧复杂,嘴角却牵起一丝极淡的、温柔的弧度,“我叫楚雅柔。你呢?”
“苏……苏茗雪。”她下意识地回答,随即猛地愣住。
他的声音……变了!
不再是少年清朗的声线,而是变成了一个清脆、带着些许软糯的……女声!
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原本合身的T恤现在显得有些宽松,但胸前的布料却出现了不自然的隆起。
抬手摸向自己的喉咙,那里原本微微凸起的喉结消失了,触手是一片光滑细腻的皮肤。
她又颤抖着手摸向自己的脸。
轮廓变得柔和,线条更加精致,头发也莫名长了许多,柔顺地披散在肩头。
“我……我这是……”无边的恐慌再次将他淹没,他甚至无法组织一句完整的话。
这短时间内遭遇的事情已经超出了苏茗雪的大脑处理范围。
她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变化是否和诡异有关……
楚雅柔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了然和深藏的心疼。她轻轻叹了口气:“‘镜魇’在最后关头想强行吞噬你的生机与魂魄,引发了你体内……不知道哪来的潜藏力量进行本能的反击。只是这股力量似乎过于庞大,在驱逐诡物的同时,也……重塑了你的肉身。”
她的话语顿了顿,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词语。
“重塑……肉身?”苏茗雪喃喃道,大脑一片空白。意思是……她变成了女生?
“嗯,那股力量的爆发并非你之前那副身躯所能承受,所以它将你身体塑造成了……更适合,或者说更强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在路边响起。一辆看似普通的黑色商务车停下,车上迅速下来两名穿着黑色制服、气质干练的男女。他们快步走到公交车门前,对着楚雅柔恭敬地点头:“楚队。”
楚雅柔恢复了之前的清冷神色,指了指车厢内部:“是‘镜魇’,已经被我处理了。残留部分能量和痕迹你们清理一下。”
“是!”两名制服人员又顿了一下,看向苏茗雪问道,“那楚队,这位小姐也照常消除记忆吗?”
“不用,她的事我会亲自处理,你们对现场进行清理就行。”
随后两位特殊人员便点点头,转身对这里的痕迹进行特殊“修复”。
苏茗雪看着这一幕,感觉自己二十年来建立的世界观正在彻底崩塌。诡物、符咒还有这些神秘的“专员”……
“他们……是警察吗?”苏茗雪忍不住问道,声音依旧带着颤抖。
楚雅柔转过头,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属于少女苏茗雪的苍白面容,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但很快被坚定所取代。
“算是吧,不过是国家官方处理这类特殊事件的部门。”她轻声解释,“叫做‘镇诡司’,当然,寻常百姓是不知道的。”
她向苏茗雪伸出了手,这一次,不仅仅是搀扶,更像是一个郑重的邀请。
“苏茗雪,”她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带着一种别样的珍重,“你刚刚觉醒……嗯,某种力量,而且身体也发生了巨大变化。恐怕你希望回归的日常生活……已经回不去了,那股力量并非只有好处,一些诡物会视你为补品。”
她的目光清澈而真诚,带着一种让苏茗雪内心莫名安心的温暖。
“愿意……跟我走吗?我会保护你,以我性命发誓。”
苏茗雪怔怔地看着她伸出的手,又抬头看向她那双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睛。脑海中一片混乱,有对未知的恐惧,有对自身变化的茫然,但更多的,是对楚雅柔这位初次见面却感到十分熟悉的少女的极大信任。
她同样不明白,为什么楚雅柔会对一位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发这样的誓?只是因为她是一位正义感爆棚的好人吗?
在无尽的迷途中,苏茗雪仿佛看到了唯一的灯塔。
她犹豫着,最终,还是缓缓地、颤抖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了楚雅柔的掌心。
指尖触碰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电流感,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同时传遍了两人全身。
楚雅柔轻轻握紧了那只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不由得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夜色深沉,绯红色的月亮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天际,将清冷妖异的光芒洒向大地。
苏茗雪的新生,或者说,她们故事的重新开始,就在这片诡秘的月色下,悄然拉开了新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