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需要进一步细节核实。”
那天的短信里这样说。
于是春燕陪着樱坐电车来到了三远町的行会东/京支部的白色大楼。
太阳在女孩们在电车上时就有下沉的趋势,即使是夏天白昼也有尽头,更别说她们早就折腾了几个小时了。
烈日留在沥青路面蒸腾的热量的余威被稍微凉爽的晚风替代,樱看着远方的天空渐渐由灰白变成蓝灰,再到深蓝,与另一边的火红交接。有星星开始闪烁。
她们在那栋白色的挂牌名叫见泷原宅急便东/京分部的大楼面前停下。
碍于魔法少女的特殊身份和对于隐秘和保护秘密的需求,常常会有一些因为被卷入明面上而束手束脚的情况。这些少女在遇见警察时往往束手无策,需要寻求魔法少女行会的集体力量的庇佑,因此催生出一个专门的部门负责审核这些陷入麻烦的魔法少女的灵魂的“纯洁性”——她们也得确保这些女孩是一个,至少是看得出黑白分明的“好人”而不是故意杀人放火后试图掩盖痕迹的那种。递交申请后的标准流程是由专人在核实案件后经读心者单独查看当事人记忆。
不过樱这次来是为了补充更多案件相关信息,严格来说她是为了配合调查。
没有多少人愿意对让一个可能会刺探到自己生活隐私的人无所保留,尽管他们或多或少会被告知徒劳的抵抗在超能力面前是无用的。
樱主动前来的动作稍微减少了一点她的潜意识里的抗拒,虽然她仍然有些抵触,担心她的一部分不愿示人的记忆被剥得一干二净。
一个年长一些的少女敲击着触击平面键盘,向前台女孩点点头。前台女孩递给樱一块信息卡——和魔法关系不大,就是附上备注的普通通行证,让她去十楼的记忆处理室里给读心者出示案件时间内相关记忆。
“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一步,待会来接你。”春燕说完,急匆匆地离开,坐上另一间电梯。
“电梯上行”的提示音微弱响起。
这是樱第三次来到东/京支部,第一次还是来登记入会信息,第二次她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她来到十楼,发现这里的装饰多为玻璃:透明玻璃,毛玻璃,可能还有单面镜玻璃。她可以清晰感知到有些上面附着着一些魔力,可能是为了防止隐私泄露而增加的屏障。
樱在信息卡上印下数字的房间停下,门横着滑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医生模样的长发女子坐在里面,桌子旁还有一名和大多数人差不多的绿色长卷发的女人。
不对,那个绿色卷发的应该称之为少女,她第一眼看上去的年龄绝不超过十八岁,是魔法少女们最喜欢用的外表年龄。
“请进来吧,本田さん。”长发女子温和地说。樱觉得她是自己要找的人可能性很大,因为她像个医生。
该来的总归要来。樱平复一下心情,跨了进去。
绿发少女原本是用胳膊肘撑着桌面,现在她抬起上半身,看着樱,目光充满探究。
“这位就是本田樱同学,是吧。你也在见秋中学上学?”声音婉转动听,她盯着樱身上的衣着问。
樱攥着靛蓝色过膝百褶裙裙角,低头接受对方扫描一样的视线,让身体暴露在陌生的领域里,“是的。”
因为她本来也没有太多衣服,对打扮自己也不上心,虽然今天不在工作日,她也穿着校服。
春燕说过两天她彻底闲下来的时候带她去商场买几件新衣服,在此之前就先拿旧衣服凑合凑合。
对方说的是“也”,难不成她和自己的学校有关系吗?
不过她没有继续说什么,樱也没有来得及告诉她自己马上就要转学了,少女只是丢下一句:“不打扰你们了。”就先行离去。
门被她关上,密闭空间里剩下樱和“医生”。
樱不安地绞着手,思考该如何说出第一句话,还是等着她先发问。
她用余光观察四周,这里的装潢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她其实是来看心理医生而不是接受记忆审讯。面前的女子毋庸置疑是魔法少女——因为职业性质必须要把自己的外表年龄变大一些的那些少女。显然如果是作为专业人士的话,二十多岁要比十岁出头的外表令人信服——想想吧,一个幼/女声称自己是医生让你乖乖听她的……
「猜的没错,我的副职业是一名心理医生,而且二十六岁在人们对于舒适感和专业性的动态统一感知的一个最良好的接受区间里。」
念话让樱一惊,她终于想起来面前的是一位读心者。
读心者笑了笑。
“好了,我现在要像那些警察们一样问你相关的问题,你只需要回想当时的情景就可以了。别担心,我会区分真正的记忆和虚假的幻想,我也不会去翻阅你的其他隐私。”
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不会翻阅我的隐私?
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她就后悔了,她悄悄瞄了一眼长发女子,对方没有反应,似乎在专心致志地做准备工作。
也许她听见了假装没有听见,不然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摆弄手写板呢?她不确定这句暗含冒犯的无心之言会不会被对面的少女听见,她已经开始读心了吗?
“本田同学,请问你除了五月十六日撞见你的哥哥与受害者推推搡搡,前后两天还有看见他有异常表现吗?”
受害者。樱心里一沉,她对这个词不太满意,可能是逃避心理,但是承认这是最好的代称。也许单纯的心理治疗不会这样说,不过追求实事求是一丝不苟的刑事侦缉可不管你的幼稚心态。她也明白这是一场调查。
有针对性的调查。
“在前一天,也就是十五日的时候,下午离开,晚上很晚他的车才开回来,此后几天一直如此,好像念叨着什么‘俱乐部’的。”
小方块形状的录音设备一直开着。
在回答的同时,樱不由自主回想起那几天的夜晚,汽车引擎的声音,还有男人经过之处留下来的不属于宅邸本身的香水味,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味道混在一起。
还有他的动作,他踢了一脚花丛,说着:“我就是能玩你”之类的话。
没有多余的动作,读心者只是注视她,再时不时问上一个问题,然后在手写板上划几笔。
这种注视与刚才的绿发少女别无二致,只是要更强烈一些,用最隐晦的期待暗示她要想起更多,更细致的东西,为此几乎搜刮了她心底的角落。
——希望那些角落是她们预先说好的真正与案件有关的地方。
读心者转了一下笔,用笔尾敲击桌面一本书的书皮。
这回她一定听见了。大脑好像被展开在透明的玻璃箱里一样,需要的记忆自己自动飘出来。樱想。
“你曾经被校园欺凌过,对吧?”最后,她问了一个听起来与当前毫不相干的问题。
樱愣了一下,回想起一次北山舞子在她椅子上倒墨水,穿着污渍斑斑的衣服回家后还被一顿痛骂。
“不是那个人,是之前的,刚开学不久应该有一个女孩。”医生说。
所以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震惊和被侵犯隐私的不满很快被接踵而至的大脑因为被提起关键词而试图回想的渴望覆盖,那个场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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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去哪儿啊本田?”一个同班女生一脚踢翻水桶,明显不干净的水顺着瓷砖缝漫延过本田樱的鞋子。化妆的女生笑嘻嘻地踩灭了落下的带火星的烟头,鞋底蹭过香烟,碾成灰黑色的碎末,沾到水变成了不可名状的污物。
“看看你这副浪样,和勾引老男人的情/妇一模一样!”
有人发出大笑。
“所以说,你这样的人是活该,从出生开始就是个错误。”
领头的女孩突然一把揪住本田樱的制服衣领,歪过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起来格外扭曲,“即使是被打到半死,也没有人管——”
那张脸的轮廓几乎充满了她此时可怜的模糊的视野,那是让她无法忘却的恶魔一样的脸。接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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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可没有听说过读心者还能直接重现情景。没错,这是她最不愿意被披露的记忆之一,它代表着与其他不咸不淡的冷眼相比,最耻辱的过往:那一天,有一群学生把她围在洗手间,肆意欺侮。
医生沉思着,没有说话。
在安静至极的环境里,触屏笔划过仿纸膜的声音蹭得心痒痒,让人难以忍受。
最后连摩擦声都消失了。
煎熬是漫长的。好像等了很久,樱开始在保持清醒和昏昏欲睡的之间反复蹦跳的暇间,读心者突然说“可以了”,把樱从不得不忍住胡思乱想的深沼里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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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配合调查的工作,再度走出行会东/京支部大楼的时候,樱感受到了愈加燥热的晚风扑面而来。远处火红的夕阳隐没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形成的城市天际线,在昏黄的世界边际渐渐消失。
七点多是黄昏,已经快到七月了。时间在指缝间流沙似的接连流逝,绝不停歇。
北半球最长的白昼已经过去,人们喜欢期盼夏天,夏天的白昼却早早跨过日历上的边界线,光与暗的天平向寒冬的极夜倾斜。
自然的规则是注定的,就像她的潜质是注定的一样。春燕这样说,孵化者也这样说。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天晚上没有恶徒的袭击,没有名为“丘比”的生物出现,她可能还在上学。在学校里被舞子她们针锋相对,听着脑袋光秃的老师的念叨,抱着课本死命复习,等待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
现在她在这里,看似无所事事,吹着晚风。她戴着戒指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觉得背叛了过去的朋友。小学的先暂且不提,至少,对于她的不辞而别,恭子同学还是很失落的。
虽然这么想的恐怕只有她一个。
算了,这也是没办法。
路灯经过一番漫长等待,亮起了光。与路灯光亮一同出现的,是春燕。
“樱,”背着消逝的光芒,她伸出手,唤道。
樱怔怔地看着她,然后感到自己的伤春悲秋其实是无道理的无病呻吟。
她其实拥有很多。
在三月份入学不久的樱,一定不会想到有一天她获得无以伦比的强大力量,陷入与怪物战斗的命运,然后冲破枷锁,获得了自由。
仿佛蒙着自天国落下的光辉的女孩笑着对她说:
“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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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出手。
巡洋舰上,身着军装的少女望着舷窗外经过滤光的璀璨星空失神。
她的手是多么温暖,又是多么温柔啊,即使过去了数个世纪,在战火纷飞的自由联盟与联合阵线的边境线上,在光年之外的长/江星区偏远的殖民地星球里,本田樱仍然记得那一天她的笑容和手里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