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用过晚餐后，老太太问她们要一人一间屋还是睡一起，女孩们面面相觑，因为来到陌生的城市玩得过于兴高采烈而从未考虑这种细节问题。
“呃，我们有五个人，两两分又分不均，要不然一起睡？”玲华得知这里有和室，干脆像学校研学旅行一样睡在铺着被褥的榻榻米上也可以。
在同一间房间里的榻榻米上睡觉……
樱从来没有这样睡过，她就没有见过榻榻米。听起来很稀奇，如果被春燕知道可能会怀疑自己的认知：一个日／本女孩竟然没有在和室过夜过？但是她真的没有，无论在修道院还是在宅邸里。以前在她没有多少印象的幼年时期与好几个其他孩子睡过一间房间，后来顶多就有几次和女仆在一间房间里挤着的经历吧。
她因为慢了一步，成为最后一个进屋的，很不幸地发现只剩下一个空位，还正好与她近两天怀有复杂心思的直接对象相邻。
而那三个人明显是对自己的困扰一点也不知情的局外人，和她们提出交换位置的请求无疑是给自己挖坑，万一她们和春燕事后谈起来这件事就糟糕了。
樱回想起几天前，从购物中心回来的那种状态——不敢与春燕有过多的眼神接触，不敢与春燕进行哪怕只是递一个遥控器的多余肢体交流。同居的两个女孩之间的气氛一度变得十分寡淡。
坐在位子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春燕突然又看向樱，樱也是像之前一样躲开了。
樱想起来从回来开始她就有点沉默，和樱自己一样沉默。
像一个惹妹妹生闷气的姐姐，更像一个惹闺蜜不说话的普通女孩，春燕此时就在眼巴巴地看着樱，如同受委屈的小动物，让人有……怜惜的冲动。
去他的冲动，这是什么念头！樱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一瞬间冒出来不算文雅的词汇（尽管是在内心，如果有读心者就能听到），女孩也像是印证想法似的，眼中没有了波动。
女孩掀起被子的一角，躺下了。
这感觉很奇怪：作为比许多魔法少女都要强大和年长的存在，她才是那个应该被敬仰被客气的人，至少看在她作为一个合格的监护人与导师，自接下重任以来把大量金钱和精力砸在樱身上的份上，樱于情于理都不能对她无动于衷。
对于第一眼就成为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她，樱也不忍心对她不闻不问。
「但是我果然……」
尽管堇还是踹了被子，夜里的呼吸声很均匀，这归功于魔法少女不会得支气管炎之类的疾病，也不会打呼噜。在安静得只有睡觉发出的声音、熄灭灯光的黑暗房间中，唯一的微弱光源来自窗外，在窗外的清爽空气的扑面诱惑下，樱小心翻了个身。
她的脸对上了春燕。
少女，她这两天一直在称不上狭小的住所里尝试躲避却每天不时想起的少女，正安静地躺在旁边。很多证明她与后辈少女有着不一样的沉稳的其中一个表现是，她从不会在睡觉的时候动作幅度太大，好像从关灯开始她就一直维持这个侧躺的姿势直到睡着。
春燕闭着眼睛，十分放松，似乎毫无防备地沉湎于梦乡。
樱的良心同时也告诉她如果贸然接近将会演变成一场灾难。
把自己的导师当成青春期的幻想对象什么的还是够了吧！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说。
从一开始的惶惶不安，到现在樱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害怕什么，于是她在晚上大家睡熟的时候，悄悄爬起来，走到窗前。
凉爽的、咸湿的气息。
夜深了，熄灭灯光的建筑隐藏在郁郁葱葱的山丘脚下，隔着不远就是作为景点的海滩，白天的游人会为其点上五彩缤纷的颜色，晚上只有空寂。再转过一片海岩，从那里可以往海平面的方向眺望到红色的灯塔，那是方圆几里之内最明亮的地方，看着看着，它与天上的月亮洒在海浪上的碎光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远处的海天交界线，此时变得模糊了，只有粼粼波光可以区分**与深空。天上，飞过一只海鸟的灰色影子。
樱把胳膊肘撑在窗户上出神。果然，只有在面对自然景观的时候，才会把烦恼抛开呢……
一只纤细而有力，比她的大上一点的手扶上宽大窗沿的另一边空处。
“……春燕さん？”
她吃惊地回头，刚刚还在熟睡的少女此刻正正站在她的身边，平静地看着她。她们脚底下一道深紫色的光闪了一下，樱知道那是某种隔绝的魔法结界。
为什么她见到的人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地——
“可以聊聊天吗？”
她的声音没有太多不满，意料之外的落寞更多。这是一个征求樱的意见的请求。
樱看了她一会，缓慢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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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春燕也靠着窗沿，和樱一起看着窗外的景色，她没有单刀直入，“我觉得你们这个年龄总会碰上一些让自己翻来覆去也不知道如何处理的棘手问题，你也是？”
她穿着浅灰色的睡裙，在两边盘起来的头发放下来，耳后两股细长的麻花辫还藏在如瀑的漆黑发丝中，额前刘海和碎发被风吹起来，黑色的头发与夜晚充分接触的结果是让她眼睛中的神色难以辨认。
“我……是有烦心事。但是，我希望我不受外界影响，自己来找到答案。”
樱看着远处沙滩上涌起的浪潮，在月球与万有引力的作用下潮汐的涨落，犹如她的脉搏，在“灵魂”这一脱离肉体的外力的操使下心脏机械地重复不休止泵出血液，完成它在体内的循环。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否告诉我是什么方面的烦心事？”
海风——准确的说是陆风，在夜里再度吹起，自内陆向外。
“情感。”樱闭上眼睛，说出这话的同时都觉得分外心虚。
“情感……吗？”
樱的血液的循环加速了，春燕有点惊讶地，谨慎重复一遍。
“是我理解的那样，有关于恋爱的‘情感’？”
樱简短地应了一声，春燕换了一个姿势，伫在那里，思考着。
一开始春燕还以为是她不喜欢给她买的东西，或者因为被晾在一边太长时间生气了，被樱胡乱混淆过去，春燕又觉得是自己的一些言行惹怒了樱，也有可能是她经常自持成年人的态度让这个青春期的女孩不舒服。
这种事情她不是没经历过，以往也都是摸索着各种借鉴经验完美解决，但是这一次她突然束手无策了，以前的经验全部变成泡沫溶解在名为少女之心的水里。
听到这样的回答，春燕头一次发现她猜不透这个女孩的心思。
“是情感问题啊，抱歉，我因为没有情感经验，所以恐怕不能提供什么好的建议呢。我只能说，要谨小慎微，在决定之前先想一想自己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爱’……”
说着说着，她停下来了。
“……对不起。”
“……诶？”轮到樱一头雾水了。
“我一直是这样子吗？每次都位居前辈，怀着自负和优越感对你指手画脚的……让你感觉很不舒服，对不起。”
这一次绝对不是错觉，樱在她转过来的脸上读出了一种接近因失职而愧疚的情感，真真切切的，她在道歉。
樱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春燕さん……？您这是说什么？”
“看吧，樱还在用‘您’来称呼我。”春燕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定位有问题。
“不，不对！我是说，春燕さん，绝对没有什么‘自负’之类的，您本来就是我想要依靠的对象，向前辈，向身为老师的春燕さん寻求帮助，然后春燕さん反过来指导，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春燕さん，只是完成自己的职责而已，没有理由要因为自己所处的位置而向别人道歉啊！”
她着急地一口气说完一大串话，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竟然没有磕绊。
樱喘了一口气，春燕略微讶异地看着这个小女孩先是低下头，然后抬起来看着自己的眼睛的动作。
樱自己都没想到她还敢直视春燕的双眼，她一度认为这是一种污染，一种亵渎，一种……对这位导师的纯洁性的背叛，毕竟她曾经还“那样子”想象过。
“我和你说，我们魔法少女之间的师徒关系，大部分都没有你想象得那样严格不可逾越，所以我的问题其实很大，我会努力改正。此外，算是我个人的一个小愿望，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姐姐吗？”
春燕叹了口气，没有继续看着樱，而是望着远方的灯塔，似乎在遥想过去的生活。
“我偶尔也想被人当成可靠的姐姐撒撒娇，我很想要一个妹妹。”
这是樱第二次听见春燕这样的请求，第一次是在她刚搬到春燕的公寓不久，那时候她还以为春燕只是随便说说。
“但是，我……”樱张开嘴，没有说下去的勇气，春燕像是知道她的腹稿，接着她的话：“只要把对我的很多依赖变得理所应当就可以了，不要抱着亏欠的想法，也不要想太多。
樱，你知道吗？你其实很善良，比许多同龄人要干净。你太喜欢把事情的起因揽到自己身上，而忽视了客观环境的影响。多去尝试依靠我吧，你还只是一个孩子呢。”
樱怔怔地看着她。
「这样的情感，是客观影响的话……」
遥远的海平面似乎亮起了光点，不同于海面的波光，那是船的灯。
“您……我是说，春燕さん，学过读心术吗？”她在沉默一会之后，问了这个与现在没有关系的问题。
即使她记得导师以前提过。
春燕也没问她为什么，笑着摇摇头：“只是学过，没学会。当年年轻气盛，花费了太多精力在上面，要不是一个路过的外国人好言相劝，我还真就走火入魔了。”
樱听到春燕的再次回答像是得到了保证，但是她觉得这样的保证毫无意义，也清楚就算这个女孩不会心灵魔法也能利用先知一样的力量推算未来。
不过，可能之前的志筑的话也起了一些作用。她现在明白了一点，就是她不必纠结这些小事了，无来头而转瞬即逝的情感问题远没有这个女孩的请求重要。
姐姐。樱默念着这个对她来说陌生又无比渴望的词语。
那是爱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