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会看看的。辛苦了，祺泽。先休息一会吧。”
镜宫交代完了之后挂断了电话，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漫不经心地敲着节拍。瘫坐在后排的纱雾慵懒地看着前窗，脑袋空空。
“即使发生了那种事情，人们还是照常生活着。该堵车还是要堵车的。”
“话虽这么说，你能不能好好坐着啊。这样很危险的。”
“不要。这样很舒服。”
镜宫没打算继续说教。这个女孩就是这样，只要她自己不想，说破嘴都没法让她改变想法。
“为什么自己开车了？不能像之前那样叫别人送你一趟吗？”
纱雾望着车内的天花板发问。
“都说了我们要去找那个老家伙，普通人肯定不能知道啊。”
“那让他们停远一点不就好了吗？”
镜宫烦躁地挠了挠头发说道：“我们要去的是西郊，太远了。没人顺路也不方便拜托别人。这个理由足够了吗？”
“不够。”
“你故意的吧。”
“是哦。”
“好好好，你赢了。”
绿灯亮起，车流再次涌动。镜宫驾驶着自己的爱车，汇入这如同滚滚江水的车流中。
祺泽优处理完手上的文件，交给文员。一股无力感从缓缓爬上他的后背，头又一次剧痛起来。他强忍痛感，抓起桌上的小药瓶，颤抖着颠出几颗药片，狼吞虎咽地送进嘴里。突如其来的异物让食道没有来得及适应，一阵阵干呕感翻上嘴边。偌大的办公室没人上前表示关心，祺泽优就是这座巨大牢笼里的唯一囚人。
他不怨恨任何人，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祺泽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镜宫前辈的身影——那个他无比尊敬的男人——还有他身边的那个女孩。不，不是女孩。祺泽内心的声音反复提醒着他——那是恶魔，是野兽。
祺泽很清楚，从办公室去前线需要面对什么。他不怕血腥的现场，他不怕那些凶恶的吸血鬼——因为这些他都经历过，甚至要比现场更可怕。他需要克服的，是和吸血鬼成为同伴给他带来的厌恶感。
他对镜宫没有恶意，对镜宫只有敬意。他知道镜宫身不由己，也无数次试图说服自己解开这道心头的锁链。可是他做不到，因为祺泽优活着的理由，存在的理由，就是与吸血鬼不共戴天，就是将吸血鬼赶尽杀绝。与吸血鬼一同行动，那就是与自己的仇人同流合污。他放不下自己的仇恨，放不下这所谓的“骄傲”。这也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桌上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祺泽拿起手机，扫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他重整旗鼓，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离开了办公室。
北溪市的西郊曾经辉煌一时。这里过去是发达的工业区，大大小小的化工厂树立起无数参天的烟囱，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这是西郊工业区的骄傲。如今，这些却属于西郊美好的回忆。由于环保条约和市政规划调整，工业区的工厂被下令搬迁。失去了工厂，工业区便失去了核心支柱，迅速衰落。原本的居民离开了工业区，来不及或者没有资金拆除的工厂被废止。几乎是一夜之间，喧闹的工业区化作死城。虽然这里仍然保留着过去的模样，却也没了生活的气息，就像生了锈的机器被遗忘在他努力工作的地方。
这里就是镜宫此行的目的地。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左右，路上出乎预料的拥堵耽误了一些时间。于是镜宫干脆找了个快餐店，坐下来吃个午饭，休息休息。毕竟从早上到现在，他可一刻也没停。当然，镜宫也问了纱雾要不要吃些东西，得到了对方无情的嘲讽与拒绝，最后也只能作罢。
镜宫在一处废弃的工厂前停了车。工厂的门口是一片空地，多年没有保养，久经风雨，地面上已经出现了裂痕，但还能依稀看出停车线的痕迹。从门外向厂内看去，高大的烟囱和工业设施就站在那里，却早就没了生气，就像一个死而不僵的巨人支撑着天与地。
镜宫带着纱雾轻车熟路地绕过被封锁的大门，踏过荒凉的厂区道路。散落在地上的玻璃和厂房里的设备似乎在诉说着自己的痛苦。最后，他们在一座平房外停下了脚步。
平房并不高大，但是兼具卧室、餐厅的功能。屋外安装着齐整的厨具，卫生间也独立在外，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足够一个人独居。
屋子的主人并没有对来访的客人感到意外，他慢慢走出屋来，脸上那道贯穿右眼的伤疤各外明显。但是他本人似乎并不介意。
“哦，今天想到来问候我这个老头子啦？”
屋主摘下黑色的圆顶帽表示礼帽，但还是用帽子遮住阳光，避免直射到自己身上。
“你只是看着老，混球。”
屋主发出干瘪的笑声，仿佛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一样。他注意到了站在镜宫身边的纱雾，带着玩味的笑意打量了一番。
“要喝茶吗？”
“免了。你这儿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只是来找你谈谈，有坐的地方吗？”
“那……”屋主做出邀请的手势，“请进？”
镜宫没有和他客气，径直走进了屋子。
“你呢？”
纱雾没有移动，屋主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
纱雾没有回答他，只是背过身去，不与屋主的眼神接触。
屋主也没自讨没趣，重新带上圆顶帽回了屋子。
“好吧，我们谈谈。你想说什么？”
屋主坐在茶几边上，拿起还没有吃完的橘子边吃边说。
“大桥上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屋里的电视正好在播放这次事件的新闻。
“啊，闹得挺大。”
“我之前找过武内，他说和他无关。”
“嚯……你知道他的为人。不是他说什么，事实就是是什么的。难道，你相信他？”
“当然不可能。”
“所以武内那边走不通，就来我这边骚扰了？你知道吗，镜宫。我真的怀疑你过去那些丰功伟绩，都不是你自己得到的。如果之后你被表彰了，能不能提一嘴我这个老头子呢？”
“我也没找过你几次，不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如果是一般的吸血鬼伤人，我可懒得跑到西郊来找你。这次事情闹得太大，犯人又表现出刚刚转化的模样，我自然得联想到你和武内。所以，身为元老的你，对这个犯人有什么了解吗？”
“哼哼哼……”屋主沙哑的笑声回荡在屋里，“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我早就离他们远远的了。”
“意思是你不知道？”
“很抱歉让你跑到这个偏僻的地方。但是很可惜，我跟现在的元老们没什么联系。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个行将就木的废物，早就没了元老的身份。”
“该说是英雄迟暮吗……不，你们可算不上什么英雄。到头来，还是没有一点线索……”
“呵呵呵……”屋主将剩下的橘子送入嘴里，“你没有痛揍一顿武内让他说出真相，这点就让我很惊讶。”
“毕竟名义上他是我的上司，我可不能随便动手。再说了，就算揍了他，他会说实话吗？”
“所以你现在就甘愿在武内手下做事？”
“弥补过去犯的错罢了。在谁手下都无所谓。”
“锐气被磨平了啊，时间真是可怕。不可一世的镜宫悟就这么成为了仇人的走狗，哈哈哈……”
镜宫没有情绪的变化，他已经习惯了这些。
屋主的嘲笑戛然而止，一道黑影从门外冲入，手刀抵着他的喉咙。纱雾充满愤怒的双眼从帽檐下紧紧盯着屋主污浊的双瞳，仿佛想要将他腐朽的灵魂从干瘪的肉体中抽出。
“哈，看来你饲养了一条好狗。”
他依然不忘嘲讽道。这就是他对待世界，对待一切的态度。
“阿悟和那个人不一样，和我不一样……”
“呵……”
“好了，纱雾。”
镜宫温柔的拉开纱雾。他清楚女孩剧烈波动的情绪，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打扰了，我们先走了。”
屋主揉了揉自己的下巴道：“那，我就不送了？”
“你也没起到作用，就不麻烦你了。”
“镜宫！”
镜宫扭过头。
“祝你好运啊。”
屋主不怀好意地送出了漫不经心的祝福。
祺泽没有自己车，他也不想镜宫前辈那样受人尊敬，可以随便搭顺风车。幸运的是，他要去的目的地离办公楼并不远，发达的城市交通能够满足他的需要。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现在是十一点十二分，如果通过公共交通前往目的地需要大约二十分钟。距离约好见面的十二点还绰绰有余，所以祺泽决定先去吃个午饭。
蓝湾餐厅是祺泽最喜欢的就餐地点。虽然叫做“蓝湾”，但这里位于市中心，离蓝湾有很长的距离。这是北溪市唯一的蓝湾餐厅，很早之前它确实在蓝湾地区经营。但是随着工业区的改造，依托工业的蓝湾也随之衰落，店主不得不将经营二十余年的老店转移到了市中心，但还是保留了蓝湾的名字。
餐厅并不大，但是装饰十分温馨。店员基本都是店长的家人，所以这里充满了家庭的温馨。这是祺泽缺少的，是他渴望的。
“中午好呀，祺泽先生。”
身着黑白相间工作服的服务员浅仓兰微笑着和祺泽打招呼。她是一名大二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在大学附近的蓝湾餐厅兼职。祺泽和她也算是熟人，每次来这里吃饭都是浅仓为他服务。
“中午好，浅仓小姐。”
“今天有什么想吃的吗？还是说和往常一样？”
“啊这个……”祺泽在座位上就坐，眼镜打量着前台上的电子屏幕。蓝湾不只提供日式定食，西餐也是主厨的拿手好菜。
“今天换个口味吧，我要一份肋眼牛排，半熟就好。”
“好的，半熟肋眼。请问要配什么酱汁呢？”
“黑胡椒。配菜的话我要通心粉和黄油面包。”
“明白，请稍等哦。”
浅仓是为数不多愿意对祺泽微笑的人，这也是祺泽最珍惜的事物之一。他不知道这种情感是什么，只是不想让它在自己的指尖溜走。
“啊，祺泽先生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啊。”
浅仓的观察力十分敏锐。
“嗯……这几天睡得不好。”
“祺泽先生要调查早上发生在大桥上的事件吗？”
“这个……”
目前官方还没有对外表示大桥事件与吸血鬼有关，因为这样只会徒增恐慌。所以现在的民众，在媒体上得到的信息，只是一起意外。而浅仓不知道祺泽是【猎人】的成员，对他来说祺泽先生只是一位警察，一位敬业称职的警察。
“那儿不是我的辖区，所以暂时还和我无关。不过如果需要支援，我还是会加入调查的。”
祺泽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用谎言掩盖自己。他不敢与浅仓那明澈的双眼对视，否则他会感到深深的负罪感。
“一定要注意休息啊，祺泽先生。我先去忙啦。”
“嗯，谢谢你，浅仓小姐。”
祺泽环顾着餐厅，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身份，做着不同的事情。但是在这里，在用餐时间，在这个公共的休息空间，每个人都带着满足的笑容。祺泽被这温馨的环境所感染，他想要保护这一切，他想要让这些美好成为每日的风景。
从二号线的四号出口回到地面，那条幽深的小巷在人来人外的街道上各外显眼。即便如此，也鲜有人踏足。它就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等待着勇敢者的到来。这条小巷是市政规划的污点，是官方与民众之间的妥协，是城市历史的见证者。
祺泽也没有来过几次。他是少数愿意进入这条小巷的外来人，不像其他人那样觉得这里散发着阴森恐怖的气息。冥冥之中，祺泽接受了这处小巷。似乎他的心中就存在着这么一条小巷，孤僻、安静、无人问津。
阳光很难照进小巷中，再加上巷子常年缺乏保养，漏水情况严重，一些铁质的栏杆早就生锈。小巷里还保留着过去的痕迹，来自过去的发廊转灯，来自过去的澡堂招牌，随意堆放的老旧家具……这里就是钢筋水泥森林中肮脏的世外之地。
祺泽在一间破旧的药店前停下了脚步，探出脑袋打量着店内的情况。和他预想的一样，货架上空无一物，前台上的灰尘表明这里已经被弃用很久了。祺泽没有因此离开，而是敲了敲快要散架的店门。敲门声打破了小巷的安宁，让人背脊发凉。
“进来吧。”
店内深处的房间传来苍老的声音，就像来自地狱的呼唤。
祺泽跨进店内，悄声自言自语了一声“打扰了”。
走廊上安装着老式的灶台厨具，墙面因为一直没有清洁而布满了焦黄色的油渍。房间里的空间并不大，刚好够一人作为卧室生活。一个老人撑着拐杖，坐在木椅上，坐垫还额外加厚了几层。
“啊，祺泽。你来了。”
老人抬起头向祺泽打招呼。他遮住右眼的黑色眼罩各外醒目。
“田宫先生，打扰了。”
祺泽毕恭毕敬地行礼。这个老人在他心中有着特殊的地位。
“午饭，吃了吗？没吃的话……”
老人想要用拐杖撑起自己的身体，颤颤巍巍地想要走向走廊。
“不用了，田宫先生。我已经吃过了。”
祺泽连忙上前搀扶着，让老人慢慢坐回木椅上。
“啊，那就好，那就好。”
“您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吗？”
每次来到这个房间，祺泽就会感到一种奇妙的温馨感。这里虽然有些破旧，但被收拾得十分整洁。田宫老人虽然行动不便，但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井井有条的老人。
“啊，是关于今早的事情。”
“今早？”
“祺泽，你是VCB的一员，对吧。”
老人不紧不慢的话语却让祺泽像是挨了一记晴天霹雳。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面前这位老人自己的工作。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警察。”
“你不用骗我。在你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祺泽回忆起他第一次与田宫老人的见面。老人腿脚不便，视力不好，又没有人照顾，只能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杖去附近的集市买一些日用品。即使距离老人的家只有五百米，但这样的距离对于老人家来说如同登天。
祺泽就是在老人的一次外出时和他相遇，他是唯一伸出援手的人。在那之后，祺泽就时不时会来老人家里，陪田宫老人聊聊天，做做家务，购买日用品。
“我和吸血鬼，也是有些渊源。”
“您……？”
“我这右眼。”他伸手触碰那空洞的右眼，“变成这副模样，都是吸血鬼干的好事。”
“您知道吸血鬼，还和他们有接触？”
老人点了点头：“是啊。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久到VCB，久到【猎人】都不存在的时候。”
“我不知道……吸血鬼在这座城市作威作福这么久了……”
“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关于……吸血鬼的事情。”
“您说吧。我相信您。”
祺泽不知道这份信任来自何处，但是他毫不动摇。
“吸血鬼元老，你知道吧。”
“他们是这座城市里最古老的吸血鬼……但我不知道他们存在了这么久……他们并不抛头露面，VCB对他们也无可奈何。”
“我知道他们中的一员，躲在哪里……”
“您知道？”
“这么多年，我没有忘记向他们复仇。时间，让我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只不过，我老了，应该让年轻人去完成这些事情。”
“我……”
祺泽思索着。为什么田宫老人会知道吸血鬼的事情，他的过去究竟经历了什么？
“您之前与吸血鬼……发生了什么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田宫老人摇了摇头，“简单来说，在你们VCB正式出现之前，也有一些以猎杀吸血鬼、守护民众为己任的猎人存在吧。”
老人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明白了。我相信您。”
通过老人的这番话，祺泽对田宫的敬畏更上一层。
他想知道这个情报，他要完成自己的复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