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十关上门。
陆十合上书架。
陆十看向吴子柳,开始思索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值得。
一换一。
虽然理智告诉他,在一切即将收尾之时再去考虑利弊是非常无意义的举动。但人终究没能免俗,而且陆十打一开始便知道其中一人必不可挽回,那么依靠其剩余的价值去挽回局面便是明智的选择。同时现在也正以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即使他依然能在恍惚间从吴子柳的身上看到那个人的影子。
玛丽·琼斯。
他想起那个脸庞代表的名字,如今要成为那更大计划中的一环,一个莫须有的起手式,一个“牺牲品”。
吴子柳正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身为她的继任者,应当知晓所要面对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九色区。
在散乱之中寻求聚合的九色。
就像是建立在废墟上的崭新城市一般。
外面的气温依旧居高不下,夕阳还在路上,那些话却只能到密封的箱子里说。
就像是要把那九色强行混成杂色一般。
所以我一开始就不属于九色,我只服务于法师学院的禁忌,是食人混沌的看守者。
于是陆十垂下眼帘,浅金色表盘上的指针正在接近某个时点。
再过五分钟,九色区高层会议将秘密召开。
于是他打开门,在沉默中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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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力巨狼亮出獠牙,在几分钟前,或许这一条也啃噬过逃逸者的鲜血。
没有示威也不含着试探的成分,在它之前已有数十条同类探明了爱勒贝拉的路数,它们都算是赴死的斥候,而这一匹只需要尽力进攻即可。
然后它也如之前的同类一般,在纤细白皙的臂膀挥舞之中被震散成基础的魔力,回到自然界中的魔网里。
少女稍显疲惫,罗德里克也是。
前者因为体质实在羸弱,后者则是维持法师领域已有些勉强。只不过双方都没有打算放弃的意思,而且罗德里克始终坚持——只让一条法术巨狼袭击少女的准则。
现在是第二十三条。
巨狼的逝去不伴随血液飞溅,对于创造这些巨狼的法术模型来说,在模拟狼类行动模式之外便没有必要再去模拟那些不必要的东西,比如说鲜血,它们被排散的瞬间仅仅像是光影的碎裂,连最后的嚎叫也不剩下,对于法术生物来说它们生命的终结过程就是如此,尽管残缺,怪异,但在它们还能以狼类的形体在现世活动的短暂时间内,对于它们的敌人来说——这些能够轻易咬断钢筋的家伙无疑是活着的麻烦。
罗德里克有上百条巨狼,每一条狼的力量都可匹敌战马,它们组成起来的冲锋阵线几乎不可阻挡;同时他们也可以围成水泄不通的大圈,进行无穷无尽的车轮战……本来法师之间的战斗——即法师决斗应是一对一的古典式决斗,而拥有“狼犬”之名的罗德里克却硬生生地将其变成了战争。
但是今天他无疑是遇到了棘手的状况,的确仅靠一个人无法和冲锋的狼群作战——这个结论无论放在什么时代都具有说服力,但它的前提是战争,在战争的基准下对阵的双方才会被放上胜负的天平,但少女完全没有所谓战争的意识。
爱勒贝拉,超魔体质的女孩从第一匹巨狼发动攻击开始都一直重复着一个动作。
这位魔网在现世的代行者,拥有着在法术造物面前行使“拒绝”的权力。此刻以少女为圆心,往外半米的空间内,魔网已经净空,就像是小行星被恒星俘获一般,一旦陷入引力的范围就要遵从恒星的法则;只要是魔力驱动的法术,那么进入这一片领域之内,便只能以最基础的形式运转——大气运转的动力,这才是魔力最初的样子。
而少女像是舞蹈般的动作,仅仅是通过运动来扩张领域而已,从这一点看来,罗德里克无论让何种规模的狼群发动冲锋都只会得到一个结果,狼群被分解为形成云系的基础魔力,而少女做到这个地步花费的力气,并不会多上五毛。
这就是超魔体质。
而且这位,还是在九色区列表之外的超魔体质。这就代表着她所拥有的超魔能力暂时还不明确,虽然罗德里克自己已经猜到了一些:爱勒贝拉所具备的能力,多半是直接操纵魔网的能力,不,那么说可能也不确切,要真是操纵魔网便真是“神权”了,少女所能做到的大概只是将魔网当做自己的器官来使用。
人或许能做到挥舞手臂,却不能做到让手臂反向扭转。
这就是“如臂指使”和“操纵手臂”的区别。然而得出这个结论对现状没有根本性的改观,甚至——罗德里克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接近展开超魔领域的爱勒贝拉。
“你为何不试着亲自动手呢?”就在这时少女却突然问道。
“我可不傻,而且我一开始就已经试过了。”
罗德里克舔了舔嘴唇,在嘴角处有一道伤口到现在还没有复原,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第一次试图冲击爱勒贝拉的时候只是带回了这一个位置奇妙的伤口,而且到现在它也没有愈合,“超速再生”打一开始就保持着运转,只是这一脚覆盖了全身的法术已经出现了漏洞,而漏洞恰好就在伤口处。
反过来说,正是因为这个法术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才会让这个地方产生溃烂。
“超速再生”虽然算是个依托现代法术模型才创造出来的医疗术式,但抛开了核心的法术模型,它却更像是个传统法术,只因为“超速再生”的媒介只能是施术者自身,为了适应这个法术就要对自己进行魔力改造。
而魔力改造——本质上也属于法术的一种。
因此全身都经过魔力改造的罗德里克,也无法进入那个领域,除非他愿意让自己的一部分混合着魔力的血肉消失。
“凡是有了第一次,不就会有第二次不是么?”少女说道,灰发低垂在肩上,浅红的眸子始终盯着罗德里克——就算知道罗德里克无法侵入半米的范围内,却依然无法放心。
就算狡兔已经钻入了洞穴,依然会对狼抱有恐惧。
“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那么,你攻过来的话,我就要过去了。”少女瞥见罗德里克身后的狼群,“放心,我既没有攻击的意愿也没有攻击的手段,我只是想回到南天身边去。”
“只有这个不会让你如愿。这可是我的生意。”罗德里克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所以说,不要用那些法术狼群了,再试一次亲自攻击的话,或许就能穿透我的领域也说不定。”
“我已经不需要第二次攻击了。”
“那就再见,因为不希望你和南天发生摩擦,我会忘了你来过这里的。”
至此少女已决心离开,或许从这里回到九色区得花上半天时间,但在那些漫无目的游荡的日子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行程,因此她不觉得麻烦,只是需要等待。
所以少女没有在意,在几秒前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及了自己的凉鞋。当魔力直接通过媒介传输到自己体内的那一瞬间也没来得及察觉。
晕眩和高热在一瞬间席卷了爱勒贝拉,视野突然脱离开来,在她的面前全是魔网倾泻而下的数据。
受到法术袭击!
受到诅咒袭击!
机体无法维持正常,即将昏迷。
黑暗便随之涌上,她像是断翅的鸟儿一般落在地上。
“我说了,不需要第二次试探的。”
在少女倒下去之后,在她原先站着的地方,原本已经倒下,状若伤重昏迷的玛丽·琼斯正挣扎着爬起来。
“看来你很卖力啊,为了那唯一的赦免名额。”罗德里克对着她嗤笑了一声。
“我的诅咒能够维持的时间可不长,如果那边还有什么接下来的安排,还得请你加快手脚。”玛丽咬着牙说道,身上那些伤口可是真的,只是罗德里克有意无意地避开了真正致命的地方。
一切只是演戏,假象,欺骗涉世不深少女的剧目。
她所保护的人,用肢体接触的办法,解开了少女仰仗的领域,将诅咒送入了羸弱的身躯。
只是一开始,玛丽·琼斯和罗德里克都相当入戏。
反正也没差——到最后必然会有牺牲,因为能从这舞台上走下来的,只能是一个。
“暗咒者清洗计划么。我的老东家,博安妮,她还真是敢作敢为呐。”背起爱勒贝拉的时候,罗德里克嘀咕了一声,却也着实佩服那位“双色犹大”的计划。
第一个诱饵是玛丽·琼斯。
然后用她换来第二个诱饵:爱勒贝拉。
因此将第三个,也是最终的目标卷入清洗之中。
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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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只要请君入瓮即可。
在这远离九色区的地方,足够让一切在博辉海发觉并赶过来之前结束。
一切都如计划安排那样进行着,罗德里克以及九色区已经标记了城市里的所有暗咒者,当解决了南天这个最大的麻烦以后,剩下的卒子都不足为题。
只是不安依旧围绕着,它来地无形无影,单纯从本能中蔓延而出。
罗德里克看向玛丽——若不是计划明说过要演出这一出戏,在一开始那根箭矢就会朝着她的头颅飞去,就算现在她逃过一劫,也绝对逃不出罗德里克的双匕。
那么不安的感觉来自哪里?
狼犬眯起眼睛。
“现在,能让我离开游戏了么?”
游戏?
要说“计划”或是“清洗”,罗德里克都能理解。但现在她说了“游戏”,那便显然不是对着自己说。
不安终于在此时绽放,在自己,玛丽,爱勒贝拉之后,第四个声音出现在此地。
“从来没有离开游戏这种说法,只有完成了游戏才能退出,而你的内容还没有结束。”空气震动,阴影无端开始凝结,当罗德里克的目光顺着异常跟去的时候,暗胧就站在自己身前。
几乎是本能驱使地,趁那爱勒贝拉的超魔领域还未散去,罗德里克让仅存的几匹巨狼全数冲锋!
而暗胧脸上始终挂着不食烟火的淡笑,她略略放低中心,右手贴向左侧腰间,摆出一个拔刀的姿势。
那里什么都没有,却让罗德里克有种错觉——那里曾经是一把刀。
暗影再次凝聚,这次在暗胧的掌心处伸展出一抹模糊的刀光,她吐出一口气,对着高速冲锋过来的狼群平斩出一刀。
忽略了距离和时间,那抹朦胧的刀光掠过狼群的时候,那些巨狼均被分割成两份,简直像是画外人用美工刀裁开一幅画,简洁而无法抗拒。
这就是暗胧。
未等罗德里克有所反应,黑衣少女抢先一步说道,“的确是不错的计划,只不过因为你违背了和我的委托,这场游戏的场地由应该我说了算。玛丽·琼斯的游戏已经开始了,而你的游戏也即将展开,当然南天也是。”
“你觉得我会听一个不速之客的发言么?”
“你会听的。现在我刚刚斩除了那些追随你的畜生,作为代价,让我给你一个听从我的理由吧。就像是我一开始给你开的价码一样,无法抗拒。”
“你是代理人?那群暗咒者的代理人?”
罗德里克凝神注视着眼前的少女,“但你没有暗咒者那种味道。”
“当然,因为我并不是暗咒者,而且我也不是代理人,事到如今已经不用代理人了,我就是一开始打算委托你的那个人,准确的说,和你现在藏在衣袋里的那堆碎片一样,我也是属于那类存在。”
数天使。
“暗示?”
“的确,让你对南天产生杀意的是数天使的残骸没错,因为在暗面那是唯一算得上是真实的东西,这也会让你真正注意到南天,因为他远比你完整,残缺的暗咒者,这份差距远非你身上有几处伤痕所能弥补。原本你没有资格参与这个游戏,但我难得拥有仁慈,和信用。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雨欣。”少女走到玛丽身前,使其沉睡,“我说过,我能够拿走雨欣身上的伤痕,前提是你完成委托,刚才你差点就违约了,还好,我依旧具备了信用和仁慈,所以我才会出现,阻止你。”
只剩下罗德里克一人了。
“我可没有听说委托成了游戏。”
“对于暗咒者来说,这种程度的狩猎派对在暗面只能算得上是游戏,想必你也品尝过些许滋味了吧,梦境高塔的确是巧夺天工的设计,但当这句话从来自暗面的我口中说出来,在你们眼里就带着罪恶和禁忌吧,重复一遍自我介绍,我是暗胧,但我不是暗咒者,要完成的事只有一件,便是让游戏开始,再见证游戏结束,迎接胜者。”
“那么让我无法拒绝的理由呢?”
“要让野兽听从指令的办法无非是两个,仁慈和恐惧,仁慈我已经像你展示过了,剩下的便是恐惧。若你不把那里当做游戏场所,就会品尝到恐惧。”
“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雨欣。”
罗德里克像是触电般颤抖一下,正如链条和狼犬的比喻,狩猎的猎人,若是和猎犬离得远了,在那些掠食者眼中也就成了猎物。这边是自己无法拒绝的理由——恐惧。
但除了恐惧之外,还有怒火。
“你难道不觉得,说出这句话的你,不会被狼犬撕碎么?”
他迎上了紫色的瞳孔。
“这种程度的威胁对于法术化身毫无意义,而且你也感受到了吧,当主人受到威胁时的恐惧和怒火,我也一样。既然他们要掀起旗帜,那我就顺着他们走,然后把一切改变。游戏马上就要开始了。”暗胧略鞠一躬,“在你能保护雨欣之前,剩下的时间可不多,记得把玛丽带上,如果你不想让她真的成为那个唯一赦免的话。”
她在夕阳中淡去,像是沉没在从天边染过来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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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十打开会议室的门。
在里面是一张超长的会议桌,九色区的区长们大多已经就位。
在长桌的一端,雷瞳像是被众矢之的一般处在高背椅上,而靠近自己的一端,则是个有些陌生的人,陆十不做多余的感想,径直入座——禁地负责人也属于九色区区长一类,拥有重大会议表决权。
正好到了规定的时间。
特洛伊从座位上站起身,总览全场。
“差不多可以开始了,今天有个特殊的客人——治安局行动队代表,检察官叶莲婕阁下。”
陆十打了个喷嚏,“什么时候行动队也能参与九色区的内部事务表决了?”
“因为她是这个计划决定性的人物之一,‘暗咒者清洗计划’的证据拥有者。没有另外要说的话,请你保持安静直到宣布会议开始。”
陆十选择闭嘴,他不会让自己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地方浪费时间。
特洛伊清了清嗓子:“我们找到了机会,能让这个城市的威胁之一——暗咒者群体受到毁灭性的重创,这也是九色区的责任。当然,罗德里克,这次会议缺席的一员,会用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是那唯一例外的暗咒者个体。九色区的法师会用自己的行动为过去负责。”
在场的人开始鼓掌,陆十也象征性地折腾了几下。
但只有一个人没有。
年轻的第十区区长坐姿相当嚣张,几乎要把高背椅当做王座,用右臂支着脑袋歪斜向一侧。
雷瞳冷眼看着这一切,她知道自己一开始就被隔离在外,在面前有一份文件,从叶莲婕那里打印出来的暗咒者名单。
第一位是“罗德里克”。
第二位即是“南天”。
这次雷瞳感受到了深切的恶意,于是她此刻正在告诉自己。
你现在有足够的理由来回敬恶意了,雷瞳。
这是个恶劣的游戏。
混沌已经从无色的海中浮起。
便自有不择手段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