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色区有一面不曾降下的旗帜,就竖在九色区的东门入口,正对着红场的地方,此时也是,当落雪在红场辐射出的热量中蒸发而成的雾气里,这面九色的旗帜依然飘扬着。
不,说是在飘扬,却常带给人违和感,那是相当怪异的感觉,就像是瞥见了什么理所当然却又绝非如此的细节。那旗帜虽然是在飘扬,却只是顺从着自己的风,仿佛在那极高的旗杆顶部存在一处特殊的空间,与世隔绝,就算是在台风天,从那处怪异的空间里吹出来的风依旧能让旗帜固执地向东飘扬。它在风霜雨雪中忍受了那么久,从外表上看去却依然是那光鲜崭新的样子。就算是有违和感,但当人们将目光指向这面旗帜时,却能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用上一股安心的错觉。
于是怪异的感觉就愈发强烈了。
那安心的错觉里,分明存着一种名为“侥幸”的情绪。
而在九色区的内部,在少部分负责后勤的那些法师口中最近开始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言——
几乎永不损毁,仿佛像是从另一个空间投影到这来的九色旗帜,上面终于是出现了污渍。
据说那像是血液干涸后留下的痕迹。
噢,忘了说明,在学者法师那里,九色旗帜还有个名字,它叫做“沉眠旗帜”。
·
“快醒醒!”
吴子柳听到些细碎的声响,似乎是有人正在旁边说话,但自己和那声音的来源始终隔着什么蓬松的东西——大概是积雪之类,他清楚的记得之前是下着猛雪,到底有多大呢,似乎是有一瞬间,连视野也成了纯白。
“这位同学,请务必起来,第一在红场上睡觉是违规行为,第二在这种天气下就算红场不会结冰也实在不适合睡觉……”
自己的呼吸平稳,除了体温稍低一些外没有其余的不适,吴子柳对自己的身体状态进行评估,一切都处于正常的范围内,只不过魔力稍低,他很快意识到了问题,大概是魔力短缺的问题引起的短暂性失神。
于是到底是什么东西造成的魔力短缺?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过了几秒,吴子柳从红场边缘的木制长椅上彻底苏醒,而在面前则站着一位捧了一叠厚书的女学生,一身九色区定制的学院服,下摆盖过了三分之一大腿,剩下的部分则包裹在防寒的丝织物之中,而服装整体深红的色泽则意味着这是一名红区的学生。
“如果觉得不太妙的话,我可以送你去绿区,魔力空虚的问题在那里也可以解决,不过你得事先列出法术表格……如果你没有违反法术条例使用违规法术的话,可以为你补充魔力。”
“噢,谢谢,我想我应该还行。”
“你是一年生吧?虽然有一部分新生在入学的时候就具备了释放法术的能力,但过度使用法术会引起一些慢性的病症,比如说法术瘾症……啊,你没事吧,脸色突然变差了很多。”
法术瘾症,似乎,陆十也说过这个东西。
那个人似乎提醒过我——在某个很容易疏忽却又感觉有些特殊的地方,比如说某间教室的内部,他说——“如果再不去借助法师刻印的力量约束你那自动释放法术的本能,你就会踏上一条没法回头的路。”
说实话那时候我的确是听得云里雾里。要试着去理解那句话的话,也只能勉强听懂中间的部分,之后无论是“法师刻印约束”或是“不归之路”,都在我的理解能力之外。然而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存在于“吴子柳”这个人类体内的某种东西正在以超过我掌控范围的势头肆意滋生。
如今又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它的名字。
法术瘾症。
不知为何从腹腔底部涌现一股恶寒。先前我好歹是让自己恢复了一些力气,正打算离开这里的时候,想起来要和眼前的女孩道谢。
“那个……”
吴子柳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红场的四周也成了白茫茫一片,风声听上去像是在减弱,耳道里却不断回荡着杂音,像是整个身体成了某种管弦乐器,一敲动便从内部晃荡出共鸣的音响来。在雾气般的光景里他仿佛看到有一具黑影正朝着女孩(自己)走来,那物质无声无息,主观感觉上却像是迎来了整个世界。
少年,少年本想招手提醒女孩小心,却踩了一个趔趄,这一摔竟像是没了底线,那地上弥漫着的雾气将他的意识包裹起来,他听到了来自女孩惊慌的声音,还有书籍散落的声音,却觉得声音也越来越远……不,是朝着越来越高的地方飞去。
他这时明白了,并非少女的声音往上飘,而是自己,自己的意识正向着某个地方下坠,红场无疑还在释放着积蓄了一个夏季的热量,吴子柳却觉得远非夏日的烈日可比——那恍若岩浆的热度,正在自己身上烙印。
纯红。
在那纯红之中,大概是仅存的游离坚持让吴子柳向上挣扎,于是他看到了一双眸子,圆润久远,宛若琥珀。
·
覆盖积雪的街道上只有两行脚印,仿佛除了南天和爱勒贝拉之外,这里是谁都未能涉足的领域。
空气中还有部分没来得及稀释的魔力,待到它们完全稀释成和周围地区里的自然浓度相同的程度之前,爱勒贝拉还能勾勒出这些东西在空气中留下的影子,它们的轨迹,团聚,分散,各式各样的形体,但终究会归于某处,比如说大气,比如说法师刻印。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少女索性甩了甩脑袋,把那些魔网几乎献殷勤一般推送到脑海中的信息撇开,把注意力集中到南天那里,而后者似乎僵直在低温里,若有所思。
“不,没什么,不,其实我是说,刚才我,我们对付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少女突然后悔听到了这些话,因为魔网又开始不断地从自己的记录中抽取相关的信息传输到脑海里,这一次的量要比之前更加庞大驳杂,而且魔网具备关键词搜索和模糊搜索的功能(不知是谁给这个自然的终端安装的智能搜索引擎),这些该死的信息几乎都有它的价值。
黑色的实体形体,巨大的魔力当量,可以使用法术,暂且定为非生物……
魔网已经信誓旦旦地得出了十分接近正确答案的结论,而它只管把自己认为最有可能的选项放到少女面前,至于接下来怎么做?手臂可没有指导主人该不该拧开门把手的义务。
所以爱勒贝拉愈发不想使用这个功能。
她不善于为别人做出选择,或者说她毫无经验,尤其是当对象是南天的时候。
魔网给出的消息无疑指向了那个黑色的世界。其实这个结论就连少女自己也能看得出来,自那黑色的躯体解离后,空气中就混杂了不少暗面的魔力,它们正在和自然的魔力相互湮灭,以至于产生淡淡的辉光,在雪片的反射下格外瑰丽——像是北极光。
她也相信南天也看得出来,毕竟比起少女自己,南天可是真正使用过暗面法术的法师——他不会不清楚暗面魔力的样子。
所以选择权又交还给了少女——她知道这个信息很重要,但也知道或许不该在这时候说出来,谁都没有做好准备。
于是她开始自己想办法,这时候某人,某个商人的言语又从记忆里偷偷溜出来。
“你要试着去引导南天。”
“但是偶尔,也可以试着装傻。”
想到这里少女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她慌张地避过身去,生怕南天看到了这边的异常。
“我的记忆里没有查到这方面的消息,但我可以把这边的情况记录下来,你的导师大概会知道这是什么,以及它们背后的东西,而且放心,它们姑且算不上人类,甚至连生物也算不上。”
少女强装镇定,用自己最大的心力来应付自己的谎话,就像是在情人面前拼命掩饰要送出来的礼物。
但她也在暗自得意,因为她看到当自己说出“算不上人类,连生物也算不上”的时候,有掠过一瞬间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是为数不多的实话,那当然不是人类,连生物,活着的东西也算不上。
毕竟是已经死了的东西,但在它的生前是什么呢,用作召唤投影的载体(祭品),或许是哪里的一条小狗,或者说之类的小动物……但至少,不会是人类。
少女不自觉地牵上南天的手,归家的欲望如此强烈。
人,人果然是擅长喜新厌旧的动物。
她这样想到,并有些沾沾自喜。
这一次少女的脸上则没有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