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锵——
铁锤敲打金属的声音回荡在简陋的工作棚里。
黑发的男人晃动着一只手臂，在半空中花了不少时间看准金属片的位置，才迅疾地重重打下去。
眼神中不再透露着当年的锐利，多了一份浑浊。
“…打歪了。”男人看了一眼材料，失望地把那柄已经变形的剑扔到一边。
在打铁台旁，已经堆积了不少和刚才一样的畸形铁块。
男人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向材料箱，伸出一只手想要重新拿一块矿石的时候，小小的脚步声传来。
一头金发的小男孩捂着脸走进来，全身沾满了脏土，背后背着一把已经被折断的木头剑。
“绷带在哪里。”男孩的眼神像刚打完架的狼崽，瞪着男人。
无言地指了一下工作台旁，男人继续挥动铁锤。
“…不是叫你别打架吗，丁尘。”
“不用你管。”名叫丁尘的男孩撕开一截绷带，胡乱缠在自己发青的胳膊上。
“那种伤势，还是涂伤药比较好。”男人叹了一口气，单手放下手里的家伙，招呼男孩过来。
“这次又是为了女生打架吗。”男人一边为男孩的伤口涂药，一边瞥着对方脸上的表情。
“…”
“女性一般都会喜欢绅士的男性，难得长了一张不错的脸，不要随随便便弄脏。”男人拿起毛巾，狠狠地擦了男孩的脸：“这样好多了。”
“…有人说你的坏话。”男孩把脸压得很低。
男人的手停在半空。
“他们说你是镇子上最不靠谱的铁匠。”男孩小小的拳头紧握着。
“断了一只手，瘸了一条腿…除了废品之外什么都打造不出来，一无是处的废人…”
如男孩所说，男人的一只手软软地垂下来，一条腿瘸了。
“是吗…所以你就打了他们。”男人恢复到原本的表情，继续为男孩擦药：“这么做可不对。”
“怎么不对了，那些孩子活该！”男孩咬牙切齿地说道。
“有个年纪大一点的家伙…我拿剑也打不过他…”
男孩口中的“家伙”，是已经能够使用微量灵力的大孩子，在和丁尘的争执中将后者的木头剑打成两半。
“你教给我的剑术…没有用…”男孩不甘心地别过头。
“当然没有用。”男人轻笑道：“我也是从别人那里看来的，再加上手脚都有毛病，与其叫那种东西『剑术』不如叫『抽风』。”
“才不是那样！”男孩大声辩解道：“锻造也好，剑术也好，老爸教给我的都是最一流的——”
“老爸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男人包扎好伤口，摸了摸男孩的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技术。”
“剑断了的话，就扔了吧。”男人拿过那柄断掉的木剑，准备扔掉。
“不要！”男孩一把抢过：“我还要继续用！”
“可是已经断了…”
“断了也没关系！”男孩执拗地抱住木剑，大声喊道：“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
“我将来要成为世界第一的大剑豪！”
“不可能。”男人立刻否定了孩子的梦想。
“那我将来要成为世界第一的铁匠！”
“不可能。”
“那就…成为世界第一的美男子！”
“我们还是来谈谈大剑豪的目标吧。”
“反，反正我就是要变成世界第一的什么！”男孩急了：“我要告诉所有人…教会我所有东西的都是老爸…所以老爸比世界第一的我还要厉害…！”
在男孩的眼中，自己的父亲就是神明，不，是凌驾于神明之上的存在。
“是吗，呵…”听着幼稚的梦想，男人会心一笑：“真是了不起的目标呢，能为老爸做到这个份上，我很感动哦。”
“嗯！”男孩激动地点点头：“变成世界第一后，就能和很多可爱的女生亲亲——”
“你只是想亲亲而已吧！！”
◆
离开剑神家已经过去多少年，男人已经记不清了。
当初从宗门里带走的婴儿，男人一个人收养下来，两个人作为流浪铁匠在大陆上漂泊。
和黑骑士的战斗中，男人的手臂被后者打断，最终发展成再无痊愈的可能。
打造不出任何一把剑，任何一把成形的器具，与其说是铁匠不如说是一路接受着好心人的馈赠和其他苦力副业过活。
“——老爸，我想换名字。”
马车上，男孩唐突的要求打断了男人的思考。
“嗯？为什么要换名字？”
“之前有说过的吧，我想成为世界第一的大人物。”
还没有放弃啊，这小子。
“这样的话『丁尘』这个名字是不是太普通了？至少也要加个『帝』啊『天』啊什么的比较霸气的字眼吧？”
不，能在名字里加这两个字的人绝对是傻子，完全不霸气。
“咳，咳咳！”男人咳嗽两声：“这是在说我起名的品位不高吗？”
“没，没有…”男孩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嘴里还在小声嘀咕：“『尘』到底是什么意思嘛…听起来一点都不帅气…”
“『尘土』的意思。”男人驾着马车，悠闲地和男孩解释。
“土…！？是这个意思？”男孩惊叫起来：“换掉！我要换掉！”
尘土，那不是用来形容渺小无用之物的吗？
“为什么要换，你看，丁尘。”男人撇撇嘴，示意男孩看马蹄下飞扬的土屑。
“尘土可不是贬义词。我们站立的地方，就是由无数尘土构成的。”
土壤、大地、大陆，一切都是由庞大的尘土建立的。
“可是…”男孩心情微妙地说：“感觉…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是啊。”男人点头同意：“说起尘土，果然还是『平庸无奇』的人群。”
“我不想成为那种人。”男孩闹起别扭：“我想…变成耀眼的人…平庸的家伙有什么好当的…”
“——也会有的吧，那些想成为凡人的超人们。”男人的语气突然掠过一丝悲伤。
“嗯？”
“不，正因为是尘土，所以才比那些独自散发光芒的人强大吧。”
男人改变了话题。
“一粒微尘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是无数的微尘聚集在一起，最终会变成大陆，那是世界上哪颗宝石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存在。”
“那得需要多少尘土…”
“谁知道呢。”回答不出男孩的问题，男人难为情地耸了耸肩。
“好敷衍啊…”男孩失望地投去目光，父亲的回答并不令他满意。
“咳，咳咳！总之！这个世界上还是普通人多，他们和你一样，也是『微尘』。”男人大声说道：“你现在还太小了，等你再长大点，一定可以遇到的。”
“——集合在你身边，和你一样的『微尘』。”
男人的记忆中闪过一个人影。
“…绝对不要放弃他们。”男人的眼神黯淡下去：“绝对…不要扔下他们不管。”
“微尘”…不，是比“微尘”更加重要的人。
“我…把她扔下了。”男人痛苦地低语着。
剑神怜，过去愿意和男人在一起，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女性。
明明知道怜和剑神家的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却被盛怒冲昏了头脑。
自己被否定，自己的梦想被否定，作为平庸者被憧憬的对象否定，粉碎了男人当年血气方刚时定下的目标。
失去了一只手，铸剑师再也无法锻造出理想之剑，甚至连完好的剑也无法打造出来。所铸的每一把剑，都注定只能成为废铁。和自己一样。
在那个人最需要自己站在她身边的时候，也没能留下来。
男人仅仅是背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剑神家，把怜一个人扔在那个残酷的世界里。
“…！”
温暖的触感包围着后背，男人猛地从回忆里惊醒。男孩紧紧地抱住了他。
“在想『妈妈』吗…”男孩轻声问道。
“…是啊。”
“妈妈…还在吗？”
男人从未告诉过男孩关于怜的事，只是孩子天真地察觉到了男人的真心。
“也许吧。”男人一只手松开缰绳，重叠在男孩的手上。
“为什么不去找她？”
“没事的，她知道我们过得很好，就行了。”男人温柔地抚摸着那只小手：“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丁尘。”
“嗯…”在父亲的安慰中放下心来，男孩靠着男人的后背打起瞌睡。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丁尘。”
男人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哼唱摇篮曲。
“睡吧。”
“…”
确认男孩睡下后，男人继续驱车驶向远方。灼热的夏风吹过，男人解开面前的衣扣，放下顾虑任凭衣物被风吹起。
被风卷起的尘土沾到男人的脸上，衣服上。
以及——完全被黑色晶石覆盖的胸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