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一层又一层逃难的旅客堆积在防空洞门口,并不宽敞的通道被人流堵住。
“不要带上行李!让更多的人进去!”工作人员在一旁嘶吼,推开一位老外紧抓着的旅行箱,臂上画着纹身的老外突然反身一拳打在工作人员头上,抓着行李箱几乎全身扑进了防空洞里。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大叔拉开拥挤在洞口的一位老人,老人失去重心摔倒在地,自己则继续推搡其它人,最后干脆跪着从脚下的缝隙钻进去。
候机厅穹顶四散崩塌,碎石连同大块的玻璃铺天盖地坠落,呼啸地砸向大地,防空洞洞口紧急关闭,还没有来得急撤离的旅客被活活埋在外面,求救声、尖叫声被坍塌的巨大声响盖过,然后,再也没有听见外面人的声音。
“外面…没有……活人了…”在通道外围,险些被石块压倒的空港工作人员手杵墙壁,气喘吁吁地说道。
“这里明明可以容纳更多人的。”莱恩的声音引起了一片沉默,那个老外坐在行李箱上充耳不闻,戴眼镜的那个大叔也不见踪影,通道里的幸存者们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只感到有很多人在看着它。
“被其他人救来的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有一个人率先开口了,声音很小。
莱恩扶着墙站起,走过这狭长的通道,与他人擦肩而过。
被废墟笼盖的T1候机厅一片死寂,滋滋爆鸣的火焰唏嘘嘲笑着自私的人们。
在浓浓黑烟,滚滚灰尘,熊熊火光中,成田机场整整化为一大片废墟。冲天的火光照亮周围,映红了黑夜,飞机的大块残骸,燃烧的航空燃油,前来扑救大火的机场消防队员,匆忙救治的救护人员,受伤的苦难群众,闪烁的红蓝灯……
防空洞里,争吵声、喘息声、嘶吼声、痛哭声来回荡漾。
莱恩独自坐在一个角落,抱着双腿,没有言语,身上的衣物沾着血,被碎石撕破了衣背,脸上沾着残灰,形色落魄而双眼无神。
“没有受伤的人跟着医护机器人先把重伤员搬到前面的急救室,应急地铁网也需要人手清理杂物,只要启用备用线路,伤者就可以送到附近的医院救治!”
“一、二拉!一、二拉!”
“把能用的工具都搬过来!别光看着啊!”
“需要输血,有谁是A型血!往这边走!”
“太太你没事吧!腿还能动不?这里需要医生!”
“无法与站点取得联系!先把通讯弄了,电力系统先放在一边!”
……
“确定完毕,更改线路,开辟紧急通道。”站台机械师操控工作台上的按钮,满身热汗的人们奋力搬开铁轨上的杂物,疏通这条救命路线。
“接到紧急通知,通往目标医院的路段已经被炸毁,我们要转移路线,但这样我们会绕上一节远路,与最近的医院又增加至少5公里的距离。”听到这样的话,医务人员的心又寒了一阵。
“已联络该医院的急救人员,将启动备用地铁网!抓紧时间!”
莱恩仍然蜷缩在角落,眼里充满恐惧,这是从未感受过的,曾拥有的一切,消失殆尽,未知的未来举步维艰。那胸前的斑斑血迹早已降低温度干涸凝固,但那生死一幕还在一遍一遍在它“脑内”回放。
健康,重伤,濒死,死亡,血的代价让它切身明白了生命的脆弱,以及人类短暂的生命周期。
“小姐你需要包扎吗?”清脆的女声从它耳边冒出。
“不用了,这并不是我的血……”莱恩自动将语音转换到日语,左手摸着胸前干涸的血渍,低下头看着地上沾满鲜血的数据箱,没有打算继续说下去。
“诶……”志愿者看了看莱恩破损的手指,露出了银白的金属。
志愿者从腰间拿出刚配发的人脸记录器,接上手机,对准了眼前的陌生女子。
“无法录入人脸。”屏幕上显示着这样的文字。
“你是机器人?”
“……”
“你的主……拥有者呢?”
“刚才的空袭中……遇难。”莱恩降低了语调,眼神忧伤,情感函数算出的数值高居不下。用人类的言辞来形容,内心支离破碎,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请节哀。对不起,让你想起伤心的事。”莱恩抬头看了看这个志愿者:
黄褐色的短发,明亮的眼睛,透露刚刚成年的内心世界,如弯月一样的眉毛,打扮朴素,稍稍花了点妆,志愿者的飘带系在肩上,语气温柔和婉,没有受伤的痕迹。
“你在这边有去处吗?”这位短发的临时志愿者问道。
“没有。”
“……你又不是人类,不能去公共避难所。”志愿者短暂思考了一下。
“怎么办呢,嗯……你要不先在我家待几天吧,我不忍心看你到街上流浪。”志愿者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伸出援手。
“这……你难道不害怕我吗?”莱恩感到难以置信,语气有些迟疑,但志愿者小姐眼里透露的温柔与真诚,让它没有刚才那么敏感。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并不是坏人。”志愿者小姐轻声说着,嘴角勾勒出一个好看的笑容,就连她身旁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柔软。
莱恩渐渐放松警惕,抓住她的手,颤微地从地板上站起,有一股消毒水味。
“那么,让我来帮你吧。”莱恩伸手接志愿者小姐手上的毛巾。
“不用不用。”她说着说着,抱着毛巾向后退了一步。
“不行吗?我妨碍到你的工作了啊……抱歉。”
“没有!没有!嗯—好吧。”少女迟疑了一下,快速回应道。
“要加入志愿者的话先去那里消毒,他们会配发袖套的。”
莱恩在配发点匆忙登记过后,另一个志愿者挤了一点酒精凝胶在它手上,均匀搓开,双手消毒完毕,莱恩走到刚刚那个志愿者跟前。
“在那之前,让我先擦一下你的脸,沾了不少的灰尘,你先坐下吧。”说着少女打开了一卷热毛巾,从额头到鼻尖,从脸颊到下颚,到纤细的脖颈,最后是长发,简单地擦拭,污迹的痕迹还在,不过比之前明亮很多。
“你有名字吗?”
“艾柯莱恩,叫我莱恩就可以了,你呢?”志愿者轻轻将手里的未打开过的热毛巾递到莱恩的手上。
“伊吹千鹤,艾柯莱恩吗…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
莱恩加入了临时志愿者的行列,一起帮助有困难的人们。
“这位太太要不要热毛巾?”莱恩弯下腰,手里的白包里是雪白的毛巾,缓缓冒出热气。
“谢谢,辛苦了。”
“这位先生,饮用水和食物我就先摆这了。”千鹤亲切地问候道。
“好的,谢谢。”一位头发苍白的工作者,抬头示意。
“妈妈……我…要爸爸!嘤嘤嘤……”一个3、4岁的金发小女孩哽咽着,吸引了莱恩的注意。莱恩寻声走去,弯下腰来,打开毛巾,轻轻擦拭小女孩脸上的泪珠和尘埃,语音切换到英语。
“不用怕哦,爸爸待会儿就回来了,要坚强不哭哦!”旁边的妈妈忍着内心的伤痛,见势抱住了哭泣的孩子,眼睛微闭,蓄满泪水。
“妈妈在,妈妈在,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不哭……不哭。”母亲眼角含着泪,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谢谢你了。”留着卷发的母亲抬头看着莱恩,流露出点点谢意。
“不用。”莱恩挥手告别,继续寻找有困难的人。
这个炙热的夜晚充释着恐惧与死亡,黎明时分,在机场消防救援队的辛勤作业下,扑灭了机场的熊熊大火,尽力拯救了周围着火建筑里的人们,但死神还是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周围一片都是燃烧过后的废墟。
疲惫的人们彻夜未眠,紧绷的神经,从未松弛。千鹤拖着疲倦的身体,找到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看着手机上的短信,莱恩走了过来,拿着一瓶饮用水扭开瓶盖递给千鹤,她接过了水瓶,停了一下,喝上几口,直接往头顶浇去。水流顺着发丝一点一滴地坠落,清醒自己浑浑噩噩的睡意。
“我们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要这样……”千鹤低下了头,两旁潮湿的头发,遮住了苍白的脸,透明的液滴顺着脸颊滴落在了地上,不知是冰凉的矿泉水还是滚烫的泪水,一旁的手机短信,是好友用生命最后的时间写的遗言:
“千鹤,对不起,和你一起度过的大学时光我很开心,还想跟你一起去河口湖去露营呢,我先去一步幻想乡了,愿来世也在一”
“抱歉,请节哀。”莱恩站在了千鹤的身旁,想到那噩梦般灾难瞬间,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感,没有心的它却感觉不到,对于人类,定是一种“不可言”的滋味吧。
“做错什么…由后人定夺吧。”
离开沉闷的地下,地面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和一群从地下铁的难民一起,莱恩扶着千鹤缓慢地顺着高速路行走,走累了就在路边找处空地坐着休息。
千鹤靠着莱恩,微微闭起眼,劳累地睡着了。发髻上的水珠浸湿了莱恩的白衬衫,莱恩望着窗外,机场周围一片狼藉,地铁站被炸得四分五裂,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这个巨大的交通枢纽在轰炸中抹去,化为废墟埋葬着无数无辜的亡灵。旁边手机外放的声音吸引了莱恩的注意:
“太恐怖了,就听到几声巨响,火光照明了周围,许多大楼倒塌。我庆幸我竟然活了下来。”
“我刚好从厂里下班在回家的路上,不过几分钟我就听到了爆炸声,周围的电车上的乘客都不敢相信。”
是啊,谁会相信成田机场会在10分钟之内全部倒塌。
周典的一生就这样短暂地结束了……
莱恩看见路旁一辆完好的汽车,骇入了它的安全系统,打开了车门,把千鹤搀扶着安置在了后座。搬开盖在车盖上的碎石,新能源汽车发动,没有很大的噪音。
莱恩返回了后座,关上了车门,它轻轻将千鹤的头放到裙子上,让她枕着柔软的大腿。汽车发动很多走路的难民看见会动的汽车,发疯一样围了过去。
“载我一程吧!”
“我能搭车去市区吗!求你了。”
“让我上去!”莱恩抬头看向窗外的一张张人脸,锁紧了车门,一位男子用手肘撞击车窗,玻璃产生了一块裂痕。
自动驾驶系统加速避开人群,爬上车顶的另一个男子摔下车来,汽车驶向一段相比完好的路面,直到看不见来自的机场受难人群。
“你就没有睡着吧。”莱恩低头凝视着志愿者小姐的侧颜,经过刚才的暴动,装睡掩盖不住身体的发颤,莱恩心里却五味杂陈。
望着窗外的一片惨淡景象,莱恩深深地感到了战争的残酷,亲身感受,以一个受害者的视角,被吞噬的受害者的视角……莱恩摸了摸她的额头,根据自身感应系统的测量,达到38.9℃,发烧了。
道路阻塞,绕了很多路才来到门卡上标注的住宅区,不过庆幸的是,千鹤的家没有受到大的影响。
它抱着熟睡的千鹤,从口袋中拿出门卡,放在感应区,没有响,直接拉开门,门没有锁,应该是停电了,刚从防空洞回到家中的千鹤母亲闻声而来,看见了抱着她女儿的莱恩。
“唉,你是……千鹤!血!”太太神情惊恐万分!
“先别管我,她发烧了,有没有退烧药。”
“哦!哦,快进来。”太太短暂思索了一下,敞开家门。
“这是她的房间。”莱恩轻轻将千鹤放在床上,脱了潮湿的衣服,盖上被子,太太喂完退烧药后,在千鹤额头上盖上热毛巾,莱恩走出房间,稍稍关起房间门,尽量不发出声响。走到餐厅的靠椅上坐着,太太抱着千鹤的脏衣服从房间里出来,关上了门,警觉地看着莱恩,流露出戒备的神情。
“你是谁?”
“你好,伊吹太太。我是艾柯莱恩,新型人工智能,你的女儿暂时收留了我,在这段时间内,请多多指教。”模仿着日本人的礼仪,莱恩起身,向千鹤的母亲礼貌地鞠了一躬。
“唉!不要这样……谢谢你带我女儿回来,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你的主人,不对,就是你的所有者呢?”
“……他死了,在刚才的空袭中。”莱恩露出了悲伤的神色,低垂的眉角,失落的目光,空荡荡的内心,刚从灾难中逃脱而出的无依无靠。
太太深感同情,目光上下,看到了莱恩破损的手指,戒备的心很快就放了下来。
“我来给你简单包扎一下吧。”太太转身从柜子里拿来了洁白的绷带,细心地裁成小条,轻轻地盖住破损的皮肤,东一条,西一条,最后在手腕打了个蝴蝶结。
“请把这件撕坏的衬衫脱下吧,我给你换身衣服,需要我帮忙吗?”
“我自己来。”莱恩推辞道。
染着血的白衬衫缓缓脱了下来,接着是破碎的裙子。从上到下,露出与真人丝毫不差的仿生皮肤,稍稍可以看到关节处微微突出的线路,就像人类的血管、经脉一样;体态匀称,像一个不折不扣的俄罗斯美女,不仔细辨认的话根本看不出是机器人。
“你先去浴室,太阳能热水器还能用,我倒盆热水,拿毛巾给你擦干净。应该不会进水吧?”
“不会的,谢谢了。”
“嗯,你稍等一下。” 伊吹太太将手里的毛巾放回盆里,莱恩用一块浴巾盖着前身,坐在木凳上,伊吹太太离开浴室,去卧室旁边的贮藏室找出了一箱旧衣服,挑选了几件。
这是千鹤的高中校服,你身高比她高一点,应该很合适吧。”
“谢谢。”莱恩顺手接过衣服穿上,黑色的水手服,白色的领巾,黑色格子短裙,一个的日本高中生活灵活现地展现在眼前。
“你过来一下,坐在这里。”梳妆台前,伊吹太太用美发刀,剪去了莱恩部分烧焦的头发,用梳子从上到下梳理。
“真漂亮。你吃…不,你需要充电吗?”
“电量还可维持4天,暂时不需要。”
“谢谢你将千鹤送回了家,我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在与伊吹太太交流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每隔半小时,伊吹太太就去千鹤房间换热毛巾,查看情况,已是黄昏时分。
“唉,这是…我家……妈妈!”千鹤从噩梦中醒来,眼角还残余着做噩梦留下的泪痕,自己穿着睡衣急忙披上一件外套,冲到客厅紧紧抱住了她的母亲。
“千鹤,你还好吧,烧退了没。”
“嗯……嘤嘤,我没事。对了,莱恩!莱恩去哪了?是它送我回来的吗?”
“是的,它在阳台,多穿件衣服,别着凉了。”千鹤快步走到阳台:
“莱恩!”眼前的“少女”让她大吃一惊:
纯白的长发像瀑布一样直直遮盖了后背,黄昏的余光,照在了它的脸上,稍稍发红,双眸放出了银白的光泽,闪亮明润。它低头,坐在地上,用手轻轻抚摸自家金毛犬的下巴,眼神专注而温存。
“你是……莱恩?”千鹤惊讶地坐在它的身旁,好奇地看着它,甚至用手悄悄地戳了下莱恩的脸,莱恩将头偏到另一边。
“多穿件衣服,小心着凉。”
“哦,抱歉。”千鹤扣着衣服纽扣,一边说道:
“你跟其他的人工智能一点都不一样,你的眼神…不一样。”她继续看向莱恩。
“谢谢你,把我送回家。那一刻,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活下去…”千鹤低下了头,又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幕幕情景,莱恩稍有惊讶,对这个不经意的问题不知如何作答。
“人类的情感变幻莫测,你想做什么,那就去做吧,在剩下的时日里。”
要走离别带来的悲伤,没有莱恩认为的那么容易。
敏感的词汇不断刺激着千鹤,微微发抖的她眼前泪光闪烁,控制不住莱恩怀里痛哭。
“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我好害怕,怕哪一天没有了家人,没有了朋友,只剩下我一个……”
莱恩再次感觉到了人类的体温,而这一次又完全不一样,泪水点点从少女眼角流下,沾湿薄薄的衣物,眼泪一会就失去了原本的温度,变得冰凉、冰凉。
“这些都是要面对的,承受太多,并不会换来美好的结局。”
千鹤情绪稳定下来,擦去眼泪,振作起来。
“去陪陪你的母亲吧,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嗯。”千鹤起身,光着脚回到房间,伊吹太太正在厨房准备饭菜,燃气灶还可以使用,走到一半,千鹤转过身来说道:
“莱恩,二楼爸爸的房间是空的,你可以住在那里。我先带你去吧。”
走进房间,打开灯,房间干净,整洁,但摆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看着那墙上的设计蓝图,莱恩想到了周典,那个认真、疯癫,热爱探究奥秘的科学家。
千鹤的父亲致力于太空采矿船的研究已经很久没回家了,说是到他负责的项目完工以后才回来。这已经是第5年了,望着柜上的家庭合照,千鹤眼眶湿润了,摸着墙上的蓝图。
从千鹤口中得知,父亲总是因为不断消减研究费而抱怨,工作量越来越大,住在全密封的研究所,为了不泄露机密,连电话都是一个星期定时打一次。
“以后,你就把这当作你的房间吧,不用拘束。”千鹤靠在门边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