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埃,A率0.2%。
洁白的滩涂上,褐色的硅藻紧紧地覆盖在岸边,破碎的月亮贝,失去生命发灰的珊瑚礁,细沙上裹挟着透明的鱼卵球,造型奇骏的安山岩盘踞在浅滩上,靠近岸边的碎石中,沉积潮汐卷来的小块珊瑚,螺壳,鱼虾因为缺氧而浮死在水面上,恶臭难闻,石滩上有圆润的玻璃渣,藏有尖锐的金属碎片,光着脚在石滩上奔跑,很难有不受伤的。
这里经常发现一些如木质薄板,塑料棚这类简易建筑材料,当地的渔民们为这些漂洋过海的洋垃圾感到烦恼,住在海边的渔民们干脆将这些可利用材料从海里拉出,直接堆在岸边的房屋里,一是为了凑够数目卖废品挣钱,二是为了不污染自己所生活的环境。
用椰树削制的木棍简单支持着三角棚,就着宽大的棕榈树叶作为棚顶,遮挡日光的持续曝晒。虽然这里没有大港区的热闹,气派的游艇,当地渔民们日出而劳作,日落而归家,若是在之前,他们还可以赚一点外国游客的钱作为生活的补贴,热情欢迎那些坐着游轮、快艇来享受阳光浴的有钱人。
无事可做的小孩利用简单的钓具钓鱼,原始而陌生。用铲子挖一些带着硬壳的牡蛎,收集一些五彩斑斓、长得大个大个的海星,有一种奇特的海星,每一只脚上还有分支,就像雪花一般美丽。
搁浅的鲸鱼尸体不时被海浪拍打着,本身的体重加上礁石的阻挠,让它难以成为人们口中的鲸落,厚厚的皮肤被日光摧残,被潮汐侵蚀。内脏在微生物的作用下持续腐烂,让死鲸的腹部异常膨胀,若破裂,散发出浓烈的恶臭方圆几公里都闻得到。
被浓烈腥气吸引来的大量甲壳生物、软体动物就围绕着腐肉,缓慢地移动,再紧紧地贴在上面蚕食着,吸收营养,那些色彩斑斓长的大个大个的海星也不例外,就像是在开年会一样趴在鲸鱼逐渐泄气的肚皮上,成群的螃蟹则毫不犹豫在鲸鱼张开的大嘴里出出进进,瓜分美食。
海鸥的歌声打破了夏日的沉寂。
一些岛上的水鸟专门捕食聚集在鲸鱼尸体附近的小动物,枯死的椰树,还有一片小规模的橡胶木葬在热带雨林里,伐木工人的电锯轰轰作响,如果不是渔业的萧条,海洋动物的绝迹,他们是不会把留给子孙后代的树砍伐殆尽换钱的,挂着木屑的电锯还有植树用的铲子总是放在一起,乱糟糟地堆在杂物间,等到要用的时候再用。这里的气候高温多雨,环境潮湿,设备容易生锈,过不了多久就要更换一次电锯锁链。
纽埃,这里是没有城市没有高速路没有高楼的小岛,上了一定年纪的旅游手册上曾经这样记载道:
美丽的岛屿, 近处的浪花不时地涌上沙滩, 白色的沙滩被太阳的照耀, 像是梦境,小岛中间被一条蜿蜒的小溪分割……
海水清得就像不存在,你总可以一眼就见到水底细沙的波纹……
水是多么色彩斑斓,在飞机上鸟瞰深海,中间是深蓝,外面一圈一圈,深蓝浅蓝深绿浅绿玛瑙色……
蓝绿混杂着,游过一群乌贼,那边又出现五颜六色的热带鱼,玩耍嬉戏着,让人眼睛应接不暇……
走在木桥上,海风吹过,情不自禁地想找个地方吹吹风,享受着天堂一般的美丽……
“我是个水手,我来自深海,我要去大海边上捡贝壳。”晒成小麦色的男孩用纽埃语唱着童谣,手里拿着捡到的树枝,在石滩上跨步走着。
“身体下了地狱,眼睛进入天堂,灵魂归入故里。”他将手放在额头,遮挡骄阳的同时,缓解海水反光给眼睛带来的刺痛感。他咽下一口唾沫,继续唱:
“五彩的花朵彰显我们的英雄—”男孩像是发现了什么,向着上涨的潮汐小跑着,疑问地看向浸在水中的一块白色长物体。
被一块撕碎的白布包裹着身体和额头,露出像人一样白稚的手脚,在波澜的掩盖下轻轻浮动着。金黄的发丝浸润在水里,在微风中水波摇曳。
男孩受到了惊吓,瘫坐在地上,手紧紧握住树枝,向后退却。海水按照节律退去了,这才看到了整个人的身体,一块灰色的金属板盖在这个人身边,靠近了才看清楚上面油漆喷绘的字母:
“COMPHIBRON THREE”
望向地平线,远处的海浪接连不断,彼此追逐,一道涌起的前锋水面,形成一道6米高高速推进的直立水墙,朝着岸边推过来。男孩先是艰难地从石滩上站起,来不及拍打裤子上的沙,绷着脸蛋,向更深处的陆地跑去。
海中的浪潮正一步步到达岸边,有些像起伏的丘陵升起,有些撞到了海边的岩石上,溅起了几米高的海浪,发出的声音彼此起伏。
男孩回头看向刚才的那块滩涂,来回起伏的白色泡沫吞没了一片又一片岸上的细沙与打磨成圆形的石块。
那个泡在水里的人不见了。
男孩还是没有从惊吓中缓过神来,自己小跑着躲在树后面,将脸遮住。像是躲在一壳里长眠的鹦鹉螺,探出头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原先居住的大海已经成为高不可攀的山脉,而自己已经是一块僵死在山崖上的化石。
不安感逐渐褪去,男孩走到那块焊着字的金属板,像平时那样用尽全身的气力,将它拖到岸边棕榈树荫下的稀疏草地,沙地上留下了明显的拖痕,男孩光是拖动都感到非常费劲,细小的汗珠出现在男孩篩得发红的额头上,喘着热气。
在岛的北侧,有一条圆形的透明玻璃带河,男孩的家就在附近,远离城镇。从远处看,河流在树叶的掩映下是如此地绿,绿如翡翠色的缎带。仔细观察,清晰地可以看到河底的鱼虾。到了晚上,月光下也是同样美丽,柔和迷人。
打开房门,客厅的灯却已经亮了,家里就只住着男孩和他的父亲,父亲年轻时疲于出海打渔,落下了一身恶疾,一般得了重度风湿的人是很难下床的,男孩没有多想,走进客厅,发现里面没人。
“老爸。”他查看着周围,和平时一样,房间里堆着从海边捡来的破烂,为了防台风窗户用生锈的钉子订上旧木板,还有一些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确认完以后,男孩才把放在门口的金属板搬进屋内。
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冷藏好的速冻三明治和牛奶,男孩熟练地将牛奶倒进杯子,放入一旁沾着油渍的微波炉,撕开包装袋将三明治放在盘上,同样用微波炉加热,准备妥当以后,就将简易的晚饭小心端到父亲的房间。他放下餐盘,先礼貌地敲了敲门,却没有听到回应,但隐隐约约听到电视机的声音。
“老爸?”男孩推开了门,床头灯亮着微光,看到了格子布被褥,他走了进去,看到了闭着眼睛睡觉的父亲。
“如果有时候自己的回答不够支撑观点,那就重新找出答案。”电视里的对话,让人不是很懂。
男孩重新端着食物进入房间,放在了床头柜上。那里还摆着他的全家福,他将自己的手放在父亲宽厚的手上,只感到海水一样的冰凉。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流了出来,拿起桌上的微热的三明治自己坐在床边吃了,是啊,父亲昨天就已经离开人世了,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我无法说出梦想与现实之间的区别。有时候,梦境会让人感到难过。”电视里的人面无表情地念着台词。
男孩又一次哭了起来,打翻了半杯牛奶,牛奶流到了电源插座上,电灯和电视同时熄了,老化的保险丝被烧掉了。
男孩哭着拿走了相框,一步一步爬着离开父亲的房间,然后摸着黑重新站了起来,向着大门走去,它要去最近的邻居寻求帮助,但家离最近的邻居至少有2公里,周围都是当地人搬家剩下的废旧空房子,除了野生动物,在这一片区,他很难看到正常人。
他强忍悲伤,眼眶里蓄积的泪水如一汪泉眼,起码先闭紧了嘴,过多的噪音会吸引不好的东西。
没有路灯照明,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按照模糊的记忆,他小心地沿着墙边向前走,红色的铁栅栏,无人打理的灌木丛,小孩子的脚踏车,眼里闪着光的野猫……他害怕到了极点,仿佛听到锯子切腐木的声音,想起电视里那些戴着面具的怪人,每走几步,他都要来回张望,至少看起来坚强一些,像一个勇敢的水手那样。
走到了十字路口,男孩思考着方向,高大的树遮住了城镇的点点灯光,如果这时候来一辆汽车该多好。男孩胡乱想着决定向右边走,他记得有一个禁止停车的指示牌。
男孩一个人走在路上,穿过时隐时现的斑马线。
男孩远远地看到了路上的一丛篝火,似乎有人在那里。他藏在电线杆后面,手里拿着相框,眼睛盯着那个坐在篝火边上的人。
那个人看着面善,而且还有一点说不出来的熟悉,男孩扶着墙走了过去,似乎身体感觉到了火的温暖。
“坐下来烤火吧。”陌生人的声音传到男孩的耳朵里。
“谢谢。”男孩从黑暗的墙边走来,安静地坐在陌生人身旁,他看着跳动的火焰,伸出了手,似乎找到了安全感。
“你能帮帮我吗?”男孩看着那白净的脸庞,看到那只绿色的眼睛,刘海微微遮住了另一只发白的眼珠,被火稍微烤干的白衣,可以闻到身上有股很浓的海水腥味。
陌生人没有打算回应,反过来问道:
“你的家人呢?”
“爸爸…他死了。”男孩每念出一个词,声音都向下调了一档。
“这样啊…”陌生人抬起了头,看着迷路的男孩。
“我的生活中曾经有一个微笑,但最终它像雾一样消失了,但那个微笑变成了深藏在我心底的湍流。”陌生人的语调同样忧伤,但每个词都听得很清楚。
“依稀记得小时候,家旁边的海风景非常美丽,树茎茂盛,蝴蝶拍打着精致的翅膀,在蓝天中自由飞翔,让我想起了童话中的小天使。”
“那时我跟你差不多大。”陌生人理了理额头烤干的发,男孩终于看清了它的脸。
“你不害怕吗、我这样的陌生人。”
“但在这里,我觉得很温暖。”男孩无力地回答着,有一点困倦。
“你想呆多久都行。”陌生人没有继续提问了,眼睛无神,同样盯着跃动的篝火。
河流在枯萎的草丛中低语,不时有几只小鸭子在远处拍打翅膀,使月光下的河流更加寂寞和荒凉。溪水缓缓流淌,清澈见底。卵石清洁如洗,叶缝中,一束束的月光划过空隙,将小溪照得粼光闪闪。小溪旁有很多树苗,倒在溪面上,栩栩如生。
海洋与天空相连,天空与海洋相连。几乎是不可能分辨出哪个是天空,哪个是海洋。
陌生人将头埋到两膝之间,闭上了眼,看到了没有眼珠的脸,透过泣血的眼眶盯着它。接着是海边的群塔,在深渊中升起的黑潮席卷下分崩离析。暗影聚成的骷髅,骷髅化成迷雾,人的身体翻滚着,透过火焰帷幕,巨大的有翼阴影,飞越阴沉的天。
篝火旁,男孩已经睡着了,陌生人早已不见踪影。
沙滩边上,上涨的海水漫过了脚踝,一低头,还能看见五彩斑斓的海星,闪着耀眼的光芒的海水,背后是腐烂的鲸落,静寂的沙滩上只听得见潮汐的声音。
海浪拍打着珊瑚礁,发出高高低低的声音,有时像鼓声,有时像沙子摩挲。时不时地,会激起大量的水,飞溅开来。黑不见底的海水下,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令人战栗的恐怖和高深莫测的神秘。
潮声是大海的诗韵,满含着哲理和启示。
那涨潮或落潮时,那一声声有节奏地拍打海滩的声响,宛如慈母拍婴儿入睡发出的催眠曲。
陌生人一步、一步……走向深海,直至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