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将至,趁着人少, Lone 将枪杆用地上沾着乌黑血迹的脏纱布缠着,拿上屋里有用的东西,用一个斜跨的布包背着,走到室外不远处的十四号街。麻药的作用已经开始消退,但头没有之前那么痛了,拥挤的房子看起来总是朝一边偏斜,也许是视觉神经被轻微压迫。
她寻找着路,想要逃离敌人的控制区,与自己所属的部队取得联系,但这不符合她的做事风格,原来的她不会选择逃避,但这次情况不一样,腰部的伤口后续若不及时治疗,有发炎的风险,这让她逃生的欲望十分强烈。
燃烧的浓烟慢慢地散去,红色灯光的钟楼,时钟指针仍在转动,照耀的红光看上去更加血腥,多了一分诡异与邪恶。呼啸的警报声让人神经紧绷,仿佛轰炸机仍在头顶盘旋。
走在路上,她遇见了远去的难民,眼神无意中与他们相遇,却又没有聚焦:
神色冷凝,眼里浮出冷光,又带了些嘲弄。
队伍里有老人、儿童,也有妇女,有四肢发达的正常人,也有各种程度的伤残人,大部分人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像是失去了未来的方向。
泪水在一位母亲的眼里打转,但她没有哭,她手上还牵着一个差不多四、五岁的小女孩。她们站在站台那条用于停放巴士的过道上,侧着脸,眼光没有落在周围,而是飘向道路,凝视着城市的残垣断壁,母亲的额头上爬着几道很深的皱纹,也许在为征战的丈夫担忧。
这个城市被毁得如此彻底,她本想说些什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失落的人们,脑海里想到的却只有一个词:抱歉。
可“抱歉”听起来更像是侮辱,而非表达歉意,“抱歉”是不小心撞到别人时说的,“道歉”是打扰别人时说的,但现在她的所作所为不只是“抱歉”而已,而是“谢罪”。
战争,人类一直极力避免,而这几张文纸上却被机械切割的火花烫有几个大洞,掩盖原来写着和平的地方。
她的腰间有枪、有炸药,肩膀上的部队标志使得旁人对她不敢多看、她被AI控制了躯体,她杀害了和她同为人类的同胞。杀戮的分量好像比平时要重,像是在她嘴里无限放大的一般,枪口悬砖。
那位母亲看向自己的眼神写满了陌生和不解,接着便是恐惧与憎恨。即便眼眶里积聚着泪花,但这滴眼泪永不会在人类叛徒的面前流下。
过路难民说话的声音在Lone 的耳边模糊成一团,面对谩骂与憎恨,她只感到了无尽的空虚,似乎所有做过的恶事都被陈堂诉讼,全部被说出来。
她只好默默地从楼底走过,离人群很远,沉默而去。几个睡着的难民就躺在这栋大楼的楼梯入口,一直往楼梯上爬,不惊动他人,她不愿意看到那些充满血丝的红眼。
她要上到高处看一看周围大致的路况,拖着伤痕累累的尸体爬到第12层,腿再次感到酸疼,她只好先停下来,留一点时间喘口气,腰部撕裂般的疼痛又重新显现,Lone 不得不吞服了走时放在挎包里的止痛药。
爬上20楼时,双腿已经软绵绵的了,拖着疲倦的身体,蹒跚地走向一间被翻乱的房间,这里寂静无声,空无一人,有圆弧形的阶梯长椅和满地的碎玻璃,漆黑的天幕上,若隐若现地看到在稀薄的云层缠斗的战机。
还没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浑身是伤就已经够痛苦了,此刻她不仅与所属的部队失联,还要承受内心的愧疚,接受其他人的指责,一切的一切,变得不一样,包括自己,更加的污浊不堪了。
不知不觉间,双手有些发痛,原来是楼梯扶手上残留着石灰粉,弄进了伤口里。垂下头来,看着满地的碎玻璃,椅子扛在肩上,把门口堵住, 将身上所有携带的武器放在面前的长桌上,开始清点——只剩下最后2个弹夹,将手枪分解,用纸巾清理污油,填装弹夹,维护和保养过后,她继续透过破损的窗子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但毕竟还是房间,视野狭窄,环视四周,寻找梯子或台阶之类可以攀爬的东西,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一架压着石块的钢琴。伸出头来,在大楼外面找到了梯子。
Lone用力跨越窗户,勉强碰到窗户底下的窗台, 整个人稳稳当当地挂在了窗台上,摔下去必定死路一条。左肩又隐隐作痛,真不应该这样拼命,现在她忙不得想其他的事,纵身一跃,双手抓住墙壁上的扶梯,强风吹拂,颤抖的双臂使劲用力,一条腿先迈上去,花了好大劲才登上通往楼顶的楼梯。登上楼顶,已经气喘吁吁,躺下来休息一会儿,调整呼吸。
凝望着脚下的城市,干涸的人工河蜿蜒曲折,绕过燃烧的物流运输中心,在十四街和十六街交界的拐角处,难民队伍逐渐从视线中消失,红漆斑驳的铁架桥上堆满了人类的尸体。桥的对岸是一排排用砂石袋堆砌的简易防线,不过在夜色下,用肉眼可很清晰地到机枪口冒出的火光。
真不敢相信,前几天这里还是市井繁华,车水马龙的经济城市。
记忆的阀门打开,她开始回忆起参军前的情形:
炸鸡店员毫无表情的脸,流浪汉空洞的眼神,下岗工人被压抑住的愤怒和无比憔悴,单亲家庭在跳蚤市场采购……
她现在也不会对过去有任何感觉,只是回忆。
对面的楼传出一声微弱的喊叫,接着喊叫变成了嘶吼,嘶吼又变成了惨烈的喊叫。一个黑影从窗户一跃而下,半浮于空中,看见他因恐惧而扭曲的神色,看见脸上突爆的青筋,看见他的手不可抑制的抓向胸膛,随着“砰”的一声响,摔落在地上,骨头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碎裂般的声音,直至血肉模糊,也不停手,如同易碎的玻璃瓶瞬间变成了碎片……
她坐在楼顶边缘,微微把身子向前探,看见了那一滩尸体,如蚂蚁般小,那是一个人。
他一定在那里站了好久,然后自己列出这一生所做过的所有错事, 他大概还列出了所有未完成的心愿,所有想做的英雄伟绩,也许他的内心很沉很累很麻木,也许他不愿意这样活着,想永远沉睡下去,又或者他不想再做自己,挣脱肉体的枷锁。
她第一次体会到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她厌倦自己的残忍,但是它们已经成为了灵魂的一部分。
“这难道就是愧疚吗?”她无端地想着,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对待人类的牺牲、人类的爱,她只看到泥土上的辜负和枪支上的亵渎。
她想把家人的音容彻底忘掉,这样她就不会因为记忆而受尽折磨,可若真是如此,她又害怕被再次抹去的记忆,成为一具空壳。
一颗金属弹头穿过高空的急旋气流,越过两栋楼之间,寒冷的空气消磨着金属上的高温,不偏不倚射中了Lone
身后的混凝土墙,她感到飞溅的硕石刮伤了脸,红色的血顺着伤口流入口舌之中, 她快速趴在地上,辨析枪手所在的方向。
就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她竟然没有中弹,但一下寒战了起来,她的颅骨没有与颈椎分离, 她还活在这污浊的世上。
她仍然趴在地上,但小幅度挪动着自己的位置,Lone 无法将长枪翻过背来,确认无大碍以后,她从腰间掏出刚刚维护好的手枪,想要离开楼顶,但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有可能会成为致命的因素。
手伸进了口袋掏出了一条铜制挂坠,这是在被炮弹误伤的装饰店废墟捡到的,手心里的骷髅小人在对着她微笑,若是护身符,那也挺符合她的风格,即便是残忍的自己,也不能坦然面对死亡。
抛开杂念,她观察着墙上的弹孔,7.62毫米子弹,步枪,不过能打到这里,枪手的位置肯定与自己相隔不远,她回忆着自己所在大楼周围的情况,判断着枪声的大小,最终锁定了身后的两座大楼。
如果不是楼顶,那就是隐蔽在窗口后,被狙击手卡住位置确实很难受,就感觉像喉咙里像含着一块棉花糖,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她在犹豫要不要改变位置,眼光最后落在了旁边的盆栽。
她还需要更多信息。
她将盆栽举过头顶,没有枪声,过2分钟后,她干脆把盆栽放在楼顶的边缘上,自己将剩余的盆栽,快速放到其他位置上,保证自己的身体完全被边缘的防护墙挡住,眼睛寻找着出路,等待着枪手暴露。
看到了楼顶的门,想着能不能把门锁打烂,然后夺门而去。这样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但生存的几率多一些。
若是继续探查枪手的位置,无疑是大海捞针。
握住枪,垂下双手,枪口垂下40度,处于准备姿势。
枪声传来,看着破碎的盆栽,她果断出击。
迅速举枪指向目标窗户,双手握住枪柄,并用非射击侧的手指环住扣扳机的手,调整握枪的姿势和手腕角度,将准星对准后瞄准具的凹槽中央,从枪尾看去,准星顶部与后瞄准具的上沿平齐,准星两侧距凹槽两侧的宽度相同,这条视线延伸并聚焦于躲藏的射击目标。
弹内发射药的燃烧气体将弹头推出枪管,此时锁在一起的枪管与套筒受后坐力开始向后滑,弹头射出后,枪管与套筒继续一起向后滑行一小段距离,枪管末尾以铰链为轴向下摆动,套筒内的闭锁凹槽与枪管末尾的凸筋分离不再锁在一起,套筒继续后退,弹壳推出膛室,弹出弹壳,套筒后退到底,此时复进簧把套筒反弹向前,下一颗子弹上膛。
一条红色的线飞奔而去, 命中头部,她听见了枪械置地的声音。
Lone 躲回掩体,捡起地上的弹壳放入了口袋,确保周围安全后,她打坏了楼梯间的门锁, 重新回到楼内,匿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