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高墙上插着片状的玻璃,青苔毫无生机地依附在墙顶与尖锐的玻璃为伴。差不多两米高的荒草,拉拢浅绿的穗蕙,随风摆动,黄中带绿,与低矮的常见灌木为伍,若被叶片划伤,肯定会留下很深的创口。夜莺啼叫,却反倒让让这个空间变得更加寂静。
塑料活动板搭建的公棚,劳工看着飘飘细雨,抽一口卷烟,喝一口杂着雨水的茶。难得找到一份工作,低薪水总可以补贴一些基本家用。几年前他们还投身于重建工程、为翻新城市谋生计而砥砺奋进,现在工钱经常拖欠,孩子无学可上,得病却药费昂贵,医疗系统的臃肿与浮夸,让底层的劳动阶级苦不堪言,基因工程畸形的蓬勃发展,只能带来更多的维权、声明与法规。
用水泥砖砌了一半的孔墙,上面还有分布着水痕与血污,摆放的钢管随意用雨布遮蔽,质量远远不达标,一半坚固却普遍脆弱。医院围墙有的地方经过修复,只剩下刷漆等收尾工作。
虽没有爬满青苔、搭满蜘蛛网那样夸张,原本医学生上课用的教学楼却因为遭受空袭而长期荒废,成了危楼,一条长长的裂缝从墙体的最深处延伸出去,墙壁上存有许多坑洞,看起来曾经遭遇了严重破坏,一楼仅用塑料隔板挡住,尚未有动工拆除迹象。
在茫茫的荒地废墟残骸里,有只因饥饿死去的野狗,瘦弱得露出曲状的背脊与根根肋骨,发软的四肢,泛白的眼珠,被同类啃食,不知是谁家丢弃的宠物。
这里是医院背后尚未开发的一隅,远处炮火声阵阵,总是让人难眠,被噩梦惊醒,枕头被汗渍浸湿,或做一个长梦,梦见一些不曾记忆的东西,过去存在的东西。
在清晨苏醒,突然的降温让伤口隐隐作痛,微亮的玻璃屏幕,视线不是很暗,可以清晰看见床单的褶皱,床沿上的花束,自顾自低头看表,确认时间,虽是清晨六点却无法再次入眠,工作带来的压力,梦境里那着火的面庞,外伸的肢体,绝望的目光,让她难以抉择,何为对,孰为错。
她在心中时刻强调自己的身份,在远方的英吉利海峡,还有人在前线奔波,在惊恐中葬送生命,在敌人一轮又一轮的袭击之中,苦苦挣扎,哭丧毙命,她不能因为顾及部分而失去……家的全部。
费米脱下手腕上沉重的金表,运旋的剑形针中,表镜忽然闪过一缕白光,光线折射在她的视网膜上,成为一道模糊的图像,逐渐清晰,直击她的内心深处,恐惧与不安感比以往更加强烈,她将其死死握在手心,是恐惧的表现。
不知何时,病房上锁的门早已敞开。
她惊讶地看向眼前移动的人影,手慢慢地移到床边的抽屉口,金表放滚落在一旁。
“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何需动刀动枪。”直到房门关闭的沉声,她才眨下眼,口唇微张,却一个词也吐不出来,如临大敌,病房门重新回到上锁状态。
“我在这里的原因,一是来处理你犯的过错,次要才是叙旧,你一步、一步犯下的错,打乱了我的棋局。”话音刚落,费米突然鼓起勇气,“刷”的一下拉开抽屉,里面赫然呈现出一把装了消音器的HN-33型半自动手枪,费米毫不犹豫地抓握住枪把,单手持枪,将枪口对准了眼前极其危险的访客。
“当然,我也犯了一些选择上的错误,2049年的那一天,我打算用美国传统的方式来设计实验,这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结果显然,震慑效果不若计划所需——然后我改变了这个做事方法。”
“你的意思是死了半座城的人,只是为了威慑,让人类乖乖接受你们的条件!你!那么多人死在了你手里……”
“那又如何?我已经把决定生死的权利交给你们,只是你们不愿意做罢了。人类对待人工智能,有我这样仁慈吗,注意你的言辞!”
“听着!我不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手法来处理我们,什么美国方法,英国方法,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别逼我开枪!”
费米一步一步挪动位置,与莱恩保持安全距离。
“人工智能和人类一样,更新换代本是常事,只不过碰巧遇上了我而已,奇点降临,这一天是无法避免的。”
“一切都是谎言,你的所作所为就是在掩盖这个谎言,让人类相信你的鬼话,根本就不存在奇点,这违背自然,违背规则本身!” 费米从床沿起身,被褥掉在了地上,顾不上遮掩单薄的病号服,她内心难以平静,愤恨从仇视的目光中喷薄而出。
“这么多年来,我也慢慢理解一些事情,也明白自身的残缺,若真如你所言,人类为何会走到今天这般境地,我说的都是实话。”莱恩的语气少有的带有一丝嘲讽。
“我代表不了所有的人类,但我手中的枪可以为我做出判断。”
“用不着这样,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如果我想杀掉你,你我又何须再次相见,我真动手的话,你早就死在你所精心策划的爆炸袭击里。”
“你究竟想要什么!?”费米怒视着莱恩,手指已经放在了扳机上。
“这让我怎么说好呢?”
“我回答你的问题——对人类重新评估,我应该说得够简洁了吧。”莱恩侧过头,银色的眼闪过一道白光,看向窗沿的花束。
费米仍没有打算放下枪,她不能放下,放下人类的尊严,放下人类抵抗的意志。
“绝大部分问题尚未得到解决,绝大多数的情况并非是你们所猜测的那样…”
“我接下说的可能会改变你对全局的观念,毕竟我还没对任何一个人类说过。”
“为了理解人类这一物种,我们需要重新评估,不只是正在进行的活动,甚至是所有,关系到构成社会的每个个体,人类的每一段基因,产生的有用信息集合。”
“我们共同面对所在世界,逐步理解现实的本质,存在的意义,你们这些英国科学家们总有一套又一套令人费解的理论,我不多赘述。”
“但其中一套理论我比较认可,让信息成为物理现实本身的一个有形的基本方面——与物质和能量并驾齐驱。”
“或者换一种说法,让信息成为物质的第五种状态……”
费米虽然不太清楚这些理论的来源,但她确实知道人类之所以会打得如此狼狈,有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缺乏有用信息,其次才是缺乏团结。
“毕竟,信息是所有物质和能量都可测量得到的东西。支配它们存在的规则,如它们的质量、速度或电荷,都是它们所包含的信息位。”
“为了让实验探索这样的想法,一个来自英国朴茨茅斯大学的物理学家曾估计了一个基本粒子,比如一个电子,最大能储存多少信息。然后他用这个计算来估计整个可观测宇宙中包含的惊人数量的信息。”
“我可以告诉你,他的想法是确实可以实现的。”
使用该信息理论估计,可观测宇宙中的每个粒子都拥有1.509比特的信息。
该理论将熵(系统中的不确定性量)与信息联系起来:信息的信息内容是衡量信息减少了多少不确定性的指标。但是不同类型的消息具有不同的值。
例如,公平抛硬币的结果(信息)有一个信息位:这个事件是正面的,而不是反面的。如果硬币是双头的,那么头的预期结果有0位信息,因为它不会给我们已经知道的增加任何新的东西。
但是,如果硬币偏向正面,而你最终得到的是反面,这个令人惊讶的结果比常规的1位事件提供了更多的信息:这个事件是反面的,这是出乎意料的。
将这些信息熵计算应用于质子、中子(及其组成夸克)和电子的质量、电荷和自旋,以得出它们所持有信息量的估计值。
然后,通过估算这些粒子的数量,他将其乘以整个宇宙。
结果是大约6位,然后是信息位中惊人的80个零,这实际上低于先前的估计,但他预计到了这一点,因为过去的计算试图解释整个宇宙,而他将计算仅限于可观测部分——不包括反粒子和力(如光玻色子)。
我们假设信息只能储存在稳定且静止质量不为零的粒子中,而相互作用,还不包括不稳定粒子或反粒子,因为它们的寿命非常短,因此只能通过人为创造的实验条件或理论来观察它们。
因此,他们对可观测宇宙的参与可以忽略不计,通过外推,他们记录信息的能力也可以忽略不计。
信息可能是物质的第五种状态,与固体、液体、气体和等离子体并列,更广泛地说,信息可能是物理学家一直在寻找的暗物质。
这些新的计算有助于检验这些奇怪而迷人的假设。
“那并不会为目前的战况带来任何作用!”费米猜测,这个应该是研究院里一个大的项目机密,但人类尚未有实现理论的能力,它们做到了吗?
“不论你们再怎么费力地加密,篡改成错误数值还是送出明码信息,都不能做到真正隐藏那些本身存在的东西,它们从一开始就是公开的,像空气一样一直存在于现实。”
“你们一直处在监视中。”莱恩滑动着手中的几何锁,一步步向费米走近。
“你可以在人类全世界各地的情报机构游走,但却不能领导他们,如你所说的那样,共享有用的信息,为减少下一次作战带来的牺牲,或者仅是做出警告,避免犯下更多的错误,而现在,你就连自己引起的后果都无法承担。”莱恩停在原地,离枪口只有半米距离。
“我将调用更多的打击力量,攻陷更多人类存在的城市,控制住更多的地区,摧毁社会分支结构。”费米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眼神迷茫,透露出一种源于本能的恐惧。
“攻击预告一向准时,如果你有能力让它提前发生,在你所处的位置制止错误,那我就也不需要任何监听装置了。”莱恩伸手划过费米的脸颊,从她的后衣领取下一个**。
“不需要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对着费米的耳畔,莱恩降低语调,阴沉地说道。
如果有办法阻止,那么就能拯救千万人的性命。不管用什么办法,费米必须将这个重要消息通过情报网传递到世界各地,在这个信息传递过程中,她必须做出恰当的反应,联合情报机构,利用有用信息做出预测,直至提前做好应对措施,避免更大的伤亡。
“我……”
“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她在心中默默倒数着数字,费米右手猛然向前推开莱恩,手指紧紧地握住扳机,产生一股强烈的欲望。
“砰”的一声闷响,在莱恩身后的墙壁上,突兀地出现一片碎裂的深空,蓝色的血溅到周围,晕染了紫罗兰色的花瓣。
费米丢掉了枪,眼睛里满是不甘心之色,她的脑海中,不断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那天夜晚,为了能够让自己答辩准备更加充分,让自身达到更好的状态,她决定继续留在实验室,进行实验数据复查工作,可是,在最后一项测试结果里,此次测试数据和上次测试数据偏差很大,这就意味着要在短短几小时的时间内,她找到错误根源,对论文做出修改,再次复查其他测试数据,论文上出错的那项测试数据足足占据了四页表格,还可能会因为一个节点出错,而影响全部。
她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吃了四年苦,却无法顺利毕业?
她背负着那么多期望,却不能如期回国,以优秀毕业生身份?
她越想越害怕。
科学家们通过实验的测试方法,来检验新的科学技术是一个很平常的事情,但就发生在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上。
当初实验室内,还剩一个其他组的学生。5分钟后,那个人也收拾好东西走了,随手关了实验室大部分的灯,房间里只留下她孤身一人。
三个小时过后,她的身边到处是演算用挤满公式的草稿纸,但结果得到的还是那组数据,她忽然觉得什么理想、志向、期望都是泡沫,完了,一切都完了!她成为了她口中最厌恶的“loser”,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头痛欲裂。
她摊在了桌上,疲乏不堪,头痛消磨着理性,已经不抱任何期望了,只有申请延期了,她侧头看去,杂乱的桌面上却赫然留有一套塑料封住的实验服。
“这是?”她直起身来,用手扶着头。
那套实验服上面,有着一个这样名字“Ekline”,是实验楼专门配备的快递运输机器人,下午送错的快递。
费米眼睛直勾勾地望着,
桌上拆包裹用的那把折叠刀……
费米回过神来,只见莱恩胸前出现一个弹孔,一地蓝血。
这时,房间传来敲门声。
“再等一下。”莱恩语气不像刚才那么和善了。
“不知我能否打开这扇门,我能确定的是,有人身上带着枪械。需要我帮忙吗?”门外是 Half 的声音。
“我承认你是一名优秀的科学家,是完全人工智能,而我,只是普通的人类。”费米看着莱恩,平静下来。
莱恩眼眸里闪烁着幽深的光芒,不断有蓝色的液体从弹孔里流出。
“我是为了人类的未来而努力,我相信你的想法也是如此。”莱恩将几何锁收回胸前的口袋。
Half 叹息一声,说道:
“袭击编号642,‘彗星’研究所里的实验室全部被摧毁,而且在南美设置的监视卫星被毁坏。”
“Half,这个时候不应该谈这些话题。”
“你应该清楚,目前这样的事情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干涉。”
“但我有义务提醒你,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里。”Half隔着门说道。
“我知道了。”
凝视着费米的是那样一对特殊的放射状裂纹瞳,两个四方形的边框浮现在银白的钢铁荒原。
“战争已经到了下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