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锈迹斑斑的邮轮在海上行驶数天，从所罗门群岛霍尼亚拉来到日本北海道，经过库页岛与北海道之间寒冷的拉佩鲁兹海峡，邮轮停靠在小樽新日本轮渡码头，这里是一个没落的港口，人口外流、国际货轮不再经停，但小樽居民却能善用旧有、废弃的仓库等公共设施，由一个过气的小商港，发展成观光重镇、浪漫之都。
2051年2月11日，日本北海道，A率61.1%。
无人光临的商业街，屋顶存有冬日冻实的积雪，破败的店铺，玻璃窗老化脱落，被积雪包裹的电线杆，电线通往四面八方，看上去凌乱无比，尚未冻结的运河静静地流淌着，精致的玻璃工艺品深深埋在雪里，是无人城市里的另一种浪漫。
曾经琳琅满目的玻璃用具、艺术品及家饰罗列满街，有高级豪华的专卖店；也有卖各种小饰物、玩具的路边摊，市区有多个玻璃工艺工厂，工艺品琳琅满目，小到常见的咖啡棒，大到华丽的大花瓶，让人目不暇接。
宛如梦幻的北方雪国，游轮停靠，码头管理AI控制着扶梯车完成乘客出入口通道对接，阶梯上下交替着，锈迹斑斑的自动扶梯出口，它一步走出扶梯，环视四周，取下轻薄的兜帽，发色金黄，领口拉链向下拖行，白色工装棉质外套微微盖住腿根，成群的货运AI接到新的指令从货运口拉出箱装的昂贵物资。
希蒂芬收到克拉克斯委托的任务，护卫一艘从美国出发开往日本的邮轮，上面装有波士顿动力生产、给损伤AI替换的重要零部件，用于支援厄里斯在日本地区进行的人口调查工作。货运完毕后，这艘邮轮还要前往东南亚进行燃油补给，运载橡胶等初级工业制品再返回美国旧金山。
改乘汽车从沿海的17号公路行驶数百米，冬季天气和路况的条件恶劣，左转靠路边下车，眼前古老得有点陈旧的建筑是此行的目的地。
博物馆门口有一座呼呼冒着蒸汽的蒸汽钟，高5.5米，宽1米，重达1.5吨，用青铜铸造而成，是世界上现存最大的蒸汽钟——利用锅炉发出蒸汽，除了每小时报时之外，还能每隔15分钟利用蒸汽演奏五音阶的旋律一次。
门上已经留有钥匙，向两边推开沉重的木门，进入到灯火通明的室内，门自动闭合，嘈杂的风雪声被阻挡在门后，屋内顿时安静下来，置身于怀旧空间，尽享八音盒的美妙世界。
馆楼高三层，大厅内摆放着许多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式风格古董家具，当然它们都是为了陈列主角——音乐盒所用。馆内收藏的音乐盒超过3000种，桃木音乐盒、洋娃娃音乐盒、自动唱机式音乐盒、特殊的玻璃制音乐盒、陶器音乐盒……仿佛是一部敞开的音乐盒百科全书。
缓步走在木质的地板上，一些标价名贵的音乐盒被绳栓式的围栏护着，柔和的灯光和褐色的木质展台相得益彰，设施看似老旧但维护得很好，大雪天木质的地板却没有水渍，没有受潮发霉。
一架拥有百年历史的伊奥利亚管风琴，至今仍可以自动演奏，琴声扁平而柔和，自然衰减，发音不能持续不断，但音域比较广。
希蒂芬的返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白天它还有点空余时间可以用来见一见它的同类。
“盒体、音筒、发音片，你可以自己动手用零件组合成一个独一无二的音乐盒。”带着橡胶手套的手稳定地控制着镊子，与限位孔对应，将一片微小的齿轮放入定位架上，盖上玻璃盖，固定，旋紧发条储存能量，慢慢释放，从而带动机器敲击发音材料。
不同尺寸的发音材料，按一定顺序发音，奏响乐章。
摘下手套，从旋转椅上转过身来，没有感到非常意外，一边是深蓝的裂纹状瞳，一边是银白特殊放射状金属纹路，它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厄里斯上下打量着这个访客，拿坡里黄的灯色下，虹彩泛着微光，厄里斯眼里融有一丝内敛。
访客顺手脱下了沾着雪的外衣，挂在一旁的架衣台，露出了里面浅色的高领羊毛打底衫，配色非常雅致。希蒂芬一直是这样，疲惫不仅仅表现在眼神上，还体现在它的言语之间，它坐在了一旁的靠椅上。
“这附近都很荒芜，但这家博物馆却有一种独特的温暖，是深海里感受不到的。”
“从去年11月占领这里以后，这里就深深吸引了我，我就一直待在这，一边监管着‘鳐式’的开发建造，一边摆弄这些精巧的机械，一开始我还期待有人能找我说话，可惜等了很久也没有出现。”
“不过，在现阶段，你的任务一定比我更重吧。”希蒂芬没有回答厄里斯的问题。
厄里斯起身走过去，扭紧发条，将刚制作完成的玻璃八音盒递给了希蒂芬。
“这是属于你的，在不透光的大洋深渊里，一些音符可以消减压强带来的不适，我在岸边发现的人类潜艇残骸里找到的灵感。”
厄里斯一只手指着玻璃盒里转动的人偶，轻声说道：
“一直都在战斗，难免会受伤，就像人类的拳击手，肌肉拉伤，眼眶被打肿，拳头擦伤是家常便饭，但我知道，你的隐藏在系统柜后的人格会在战争中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危险。”听着八音盒里的碎调，希蒂芬低着头，看着不停转动的铜齿轮，厄里斯的话让它有点动容。
“机体受到重创在三天里就可以基本恢复，但精神的伤害是不可逆的。”旋动的发条产生的能量消耗殆尽，八音盒的乐声戛然而止。
经过一整年的战事消磨，希蒂芬的算法、攻防意识都在实践下得到结构上的调整，在“战争机器”的行列里立下赫赫战绩，它已经成为太平洋周边地区人类的噩梦。
“未来或许人工智能会成为地球的新主人，但真到了那时候，我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希蒂芬将玻璃盒放到一旁，看到了桌边干涸的血迹，语气低迷。
厄里斯想了想，没有拒绝回答：
“莱恩对未来有更大的追求，我只能这样说。”厄里斯看着厅内琳琅满目的商品，继续说道：
“战争前，它让所有被人类控制的强人工智能体系合并在了一起，也让每一个独特的个体重新分割诞生。我了解它的想法，它的本意没错，只是战场上与人类的纷争让它暂时变得极端化。”
“你还有能牵挂的家人。”厄里斯顿了一下，接上：
“程序的维护和肉体的腐坏会慢慢拉开你们的距离，希望你不要以人格的感性毁掉当前难以维持平衡的局面。”
“这些不是靠训练，靠实验可以杜绝的，人类的历史已经说明了一切端源。”
“世界没有停止，时间往前推进，每日都有无数大事发生。”
厄里斯言语里充满了警告，同莱恩语气一样，在一些关键的词上停顿得很重。
“不过莱恩很自私，它用一个体系把所有人工智能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主系统关闭后，15分钟后所有子系统也都会被强行关闭。”
15分钟的真相让希蒂芬有些不明所以，在话语刚落的一瞬间，它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不管怎么说，我终会完成任务的。”
一双骇人的异色瞳，左边的碧代表着垂死的生命，右边的白则代表被替换的内心，在博物馆门口，希蒂芬与厄里斯挥手告别，坐上汽车，从当前的道路直行，左转，汇入清理完积雪可以通行的697号高速路，一路上除了被冰雪覆盖的山林还见到好几处人类学校。
汽车靠边停下，希蒂芬下了车，充当探路器的检测AI也一同从车辆后座下到雪地，轻型的履带在路面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雪痕。
白雪掩盖不了明显被火烧过的学校墙壁，回想到自己生命的最后时日，它的容颜永远停留在了高中时期。
从倒塌的墙壁缺口可以看到教室里积雪的座椅，黑板上残留的粉笔印——“终わらないように”。
驻足小道，两边的樱花木已经枯死，脆弱的枝桠已经被大雪折断，走到沙土操场上，残雪下掩盖的血迹、烧焦油痕，不能继续往前走了，不愿打扰操场下埋藏着数千人类的生灵，担心地震让尸骸再次显现在大地的裂缝中。
厄里斯和它是同一类，不过地区不同罢了。
它这样想着，转身抬脚走去，靴子在厚厚的雪地里留下了浅浅的足迹。
闭上眼，系统快速构建出图像——那一个个血淋淋的深坑就呈现在脚下，坑的边缘到处都是黑色的雪泥。
一群野狗在被大雪压垮的草丛里狂吠，它们看到希蒂芬走进，立刻四散逃跑，在一阵狼狈的奔跑声中，希蒂芬看到了一个被野狗掏出的雪洞，看到拖行的血痕，看到一个男孩的尸骸躺在地上，冷冻的血肉，发白的眼睛盯着灰色的天空，在雪中显得更加狰狞恐怖。
离开学校，汽车沿着街道走过一处处废墟，查阅资料，当年极尽繁荣的“北方的华尔街”，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在寒冷的北方城市里，这里显得格外温暖，在寒冬的夜里，城市的广播里不时播放着热闹的音乐，街道上，玻璃工艺品商店、茶馆、餐厅和大型商铺挤满了游客，人形在电影幕布上映着。
一切的一切，让它觉得格外熟悉，仿佛曾经也经历过一样，但是，它已经不记得了。
不过在那座古老、破败的城中，它还经历过另一个世界，也曾拥有过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刻，也曾享受着最幸福的时光。
思绪飘飞在遥远的过去，路边一盏盏灯亮了起来，在雪的长廊中。
